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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寄佛心王摩诘的浮生沉醉

山水寄佛心-王摩诘的浮生沉醉

人生如此匆忙,像极了沉溺于天地间的蜉蝣,渺小而又短暂,但总有一些人,他们于推杯换盏间饮下自己的一生,于半生流离间描绘自己的模样。他们时而抬起头来仰望舒卷的白云,看它们如何占据湛蓝的天空;时而低下头来俯视动人的生灵,看它们如何泼洒明媚的画卷。官场沉浮是他们的常态,纵情山水是他们的本色,他们爱的热烈,却也有时爱的短暂,他们向往官场的世界,却总会郁郁而终。但有这样一个人,他俊俏爽朗,家世显赫;他心境自然,潇洒平静;他入则为庇天下寒士的清官贤臣,出则为纵林泉山野的诗人画士,他便是与诗仙李太白同时降落在人间的诗佛王摩诘。

王维不像其他诗人,他并不是寒门贵子,他的家世是足以令他骄傲的,其母崔氏为当时的名门望族,而自己则出身太原王氏,因此他的仕途相较于同时代的诗人才子们而言是相对顺利的,然而他的一生也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于此,他往往总是莞尔一笑,便将自己投入到花草之间,听每一片落叶的呼吸,看每一朵花朵的凋谢,他会感叹自己的仕途不顺,但那绝不是他的人生基调,就像他母亲为他起的名字一样,他也会像维摩诘居士一样,参禅悟道,领略人间少有的释然与平静。

武则天长安元年的一天,或许是一个花开满城的春季,一个晴空万里的夏季,又或许是一个叶落花黄的秋季,一个银装素裹的冬季,总之,山西蒲州的一户人家中,正欢声笑语,庆祝着一个男婴的呱呱坠地,这男婴出生便带着几分英气,平静的令人心悸,没错,他就是王维,一个开创山水画派,引领山水诗派的一代大家,他的母亲不会知道这些,她只是满心沉醉地笑着,爱怜着这一俊朗的男婴,她自幼信佛,一见到这个男婴便觉得这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于是便为他取名“维”,字“摩诘”,希望它能像维摩诘的含义一样“无垢称”,像维摩诘居士一样道行高深,才华横溢。

而王维却也实在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他自幼才华早显,极善苦吟,一次他为精炼诗句,沉迷于深思,不慎掉入醋缸,“诗非苦吟不出,信乎?古人如孟浩然,眉头垂下;裴祐袖手,衣袖至穿;王维走进醋瓮,皆苦吟者也。”其诗才有如高山之石一般坚实且厚重,经过其一番雕琢便更显得朴实无华,沉静自然。

玄宗开元三年,十五岁的王维离家赴京,一路上他仿佛看到了长安的三千明灯为他点亮,京都的一切似乎都那样美好,那一刻他所见到的玄宗依然是那个开明的李隆基,他所向往的长安依然躺在盛唐的怀抱之中,当他踏入无数前辈们泼洒热血的土地,他的心仿佛已经与他们产生共鸣,他在心里默默呼喊着陈子昂的那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知道自己注定会成为大唐王朝乃至史书典籍无法忽视的人物,所以他的脚步是那样坚定,他的神态是那样的气宇轩昂。由于王维工于诗画,且有音乐天赋,一入京城便成为王公贵族的坐上嘉宾,每有宴席,他的诗文、音乐、书画总能成为一大亮点。而在当时的众多权贵中最与他交好的便是祁王李范,他们有时一起谈诗论画,笔墨之间,充斥着二人深厚的君子之情,他们的感情就如同亲兄弟一般,尽管他已经在王公贵族中混的风生水起,但他从未忘记自己肩上担负的振兴家族的重任,一天夜里,他思虑及此,看着窗边的那抹淡淡的月光,透过婆娑的树影,他仿佛看到了家乡的自己,那个少年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支锃亮的毛笔,微微抬高着他的头,仰望着宇宙中送来光明的使者们,他想让他们将自己的梦想带给多年以后的自己,于是他便决心向祁王表露自己的心声。当听说自己的兄弟有如此雄心壮志,向来重情重义的李范便开始着手帮他大同踏入官场的第一道大门,思虑再三,他想到了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与他不同的是,玉真公主同玄宗关系极好,于是不久他便带着王维缓缓踏入公主的府邸,在那场盛大的宴席上,公主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王维仿佛兰花一般,谦谦君子,脚下生风,一踏入府邸,似乎整座宫殿都为他所倾倒,当他一步一步迈向公主,在她面前缓缓奏响他最擅长的琵琶,一阵动听的旋律伴随着淙淙如水的乐章从他的脑海中蔓延而出,涌入人们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令人久久难以忘怀。

多年以后,当他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那些淡漠的往事早已消失在泛黄的史书中,埋藏在时光的漫流之中,唯有那一夜的《郁轮袍》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连绵不绝。人生真真正正会有太多机缘巧合,或许是人群中某一个并不熟悉的面孔,又或许是相隔万里,从未相识的旅客,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在哪一个瞬间人生便会发生巨大的改变,也永远不会知道在哪一个时间的缝隙能够窥见自己的命运。总之,此刻的王维知道,他的命运就是在这个月光点点,风声戚戚的夜晚发生了第一次转折,这时的他终于迈上了他官场生涯的第一个阶梯。

进士及第的他正值青春年华,相比于那些天命之年而荣登金榜的人来说,他无疑是幸运的,此时的他看山如此多娇,看水分外妖娆,看花无比可爱,看草青春洋溢,此时的他深感人间远阔,岁月静好。此后两年间,他便来往于长安与洛阳之间,遍访长安古意,相约洛阳花期,他倘佯于盛唐的靓丽画卷,伸展着那双神笔仙风的手,书写着盛世的风姿。当然,孤身一人漂泊于两地之间难免生出思乡之情,当一股难以名状的思绪涌上他的心头时,一首首情感真切的诗文便从这画卷中喷涌而出,被一缕缕清风吹向他的家乡。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九九重阳,岁岁更迭,曾经与自己相伴而行的兄弟们此时却远在他乡,他们被一座座山川,一条条湖海阻拦,无法一起登高赋诗,无法一起纵情高歌,人生须臾,昼夜苦短,他们此时所能做的便是把各自的思念寄予长风,投向川流的江水,让它们为朋友带去远方的烈酒,相隔山水,纵情畅饮。他们在各自的生命中抬起酒杯,饮下心中的苦闷,将相隔千里的心投入金樽之中,醉了两城的山光水色。

公元年,二十岁的王维考中进士,那是一个清晨,明净的天空依稀展露着她那云海中淡紫色的朝霞,隐约着有一抹淡淡的光从其中缓缓升起。而此时,王维的人生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抹光,想来经历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寂寞,留下了多少滴辛酸苦楚的汗水,他终于得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光荣,这次科考,他没有名落孙山,也不是那个历来被人忘怀的榜眼,而是历史上最耀眼的那颗星星,是那个令人心向往之的状元,那时的他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人知道在他们身后一袭白衣的那个男子就是当今名动京城的王摩诘,他偶尔抬头看一眼天上的云,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带着欣慰的笑容安静地看着他稚嫩的脸,父亲眼角闪烁的泪光仿佛在告诉他自己真的做到了,他已经完成了梦想的第一页。他也理所当然的得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官职:太乐丞,尽管官职不大,但总归可以和自己最喜欢的音乐为伴,整日奏乐吟诗,倒也快活。人生浮浮沉沉,若能寻得一处安身之所,忙里偷闲时与明月对饮,向长空高歌,遇三两知己,相视一笑,一口饮尽杯中苦乐,难道不也很美好吗?此时的王维只想安静平淡地做他的太乐丞,但就是这一个小小的愿望,却也难以实现,仅仅数日,他便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古代对颜色的要求极为严苛,尤其是黄色,只有最尊贵的皇帝才能拥有,而王维手下的伶人却在一场宴会上私自舞黄狮子,很快这件事便传到了皇帝耳边,他辛辛苦苦得到的官位就这样付诸东流。

离开长安的那一天,他不知多少次回头,只为在看一看这个承载了他一生最纯粹的梦想的地方,在这里,他曾用一片真心换来了自己的第一顶乌纱,多少次他曾幻想着自己能成为一代贤臣,辅佐君王缔造一个空前的盛世,而就在此刻,他的梦想破灭了。他只想再看一看这个花开满城,歌舞升平的长安,纵使其中有再多高雅动听的音乐,也不再是从他之间流露出的真情实感,那座京城中的一切仿佛都随他而去了,他急忙打开自己的行囊,却始终找不到那个从前的自己。

告别长安,踏过灞桥,不久便来到了他曾经爱过的洛阳城,看着洛阳城头那个写满沧桑的字迹,他不免心生感慨,几年前来到这里,他看到的只是那个繁华错落的东都洛阳,而如今却看到了这个古城不为人知的一面,或许从此他不再是那个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现在的他也看到了官场的不如意,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只是在这个曾经给他慰藉的都城中推杯换盏,看流水潺潺,赏云朵舒舒,他不知道到了那个荒凉的济州是否还能找到三两个知心的好友,也不知道哪里会不会有竹声浅浅,会不会有流水潺潺,他不敢多做期盼,只能对这座花期依旧的洛阳挥一挥手,继续踏上这条难以名状的路,让自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大唐的盛世之中。夕阳缓缓下坠,殷红的颜色也慢慢沾染了整片天空,一片红色的尽头下,身着一袭白衣的青年独自沉醉在天地之间,略显一丝孤独与无奈......

人生若蜉蝣,短暂而渺小,聊以为复生的倒似乎只有那一程山水,一树花开,济州虽然地处偏僻,但却也寂静,是一个修心养性的绝佳之地,王维的公务也不算繁杂,于是他便利用闲暇时间游山玩水,仿佛一个乐此不疲的孩子,整天游荡在山水天地之间,在这里他也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有隐士,有仕子,有枫桥夜泊的旅客,也有躬耕田亩的樵夫渔农。他与他们畅谈人生的得与失,探讨国家的盛与衰,久而久之,他也忘了仕途的不顺带给他的失意,他只是沉浸于山光水色之间,就如同多年以后在终南别业一般,多少浮光掠影,给了他半世沉醉,令他撇去满心浮华,偷得云水闲情,抵他三十年的陈梦。

公元年,二十八岁的王维遇见了四十岁的孟浩然。有时,仅仅是一个回眸,便能确定一生的固执,那天,层层白云迭起,汩汩泉水叮咚,他们各自走在人生旅途的两个不同阶段,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有幸相遇,有幸结交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的相遇仿佛跨越了千年的时空,当云水禅心的王维一脚踏入孟浩然的诗酒田园,仿佛揉进了一抹微云淡淡,填上了一笔疏雨梧桐。两人一见面就如同旧时相识一般。紧握着对方的手,纵然他们观念相似,立场相同,但说起来终归是形同陌路,一个是弱冠之年便高中状元郎的才子仕客,一个是终其一生都只能仰望功名的闲情逸士,说到底总是要分别的。公元年,或许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清晨,又或许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总之,一切都没什么不同,长安的灯火依旧闪亮着,洛阳的花期依旧灿烂着,只有长安城中多了一点喧哗,多了两杯浊酒。那天,全国上下的举子们为功名而奔忙着,其中夹杂着欢声笑语,也充斥着恸哭哀怨。正午,一个不起眼的酒馆中多了两个衣装朴素,满目沧桑的人,他们推杯换盏,酩酊大醉,其中一位便是刚刚落第的孟浩然,他的一生终究与科举无缘,仔细一想,这样一个飘逸清闲的诗人,就算迈进那个污浊的官场又能怎样呢,不过是落得满身伤痕,变得圆滑世故,失掉自己的气节罢了。而另一位便是刚刚举家返京的王摩诘,此时的他再一次回到了心心念念的长安城,这里是政治中心,是实现他梦想的理想之地,虽然他的官职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校书郎,但他依然对恩师张说的提拔感到非常的感谢,人生便是一个阶梯,谁都要一步一步向上攀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多年以后,当他成为尚书右丞时,再度回首来时的萧条之旅,纵然感慨颇多,却也不抵心中的慰藉与兴奋,那时的他经历了归去来兮,渡过了死亡之流,纵然满心欢喜,却也无力为官,失去了青春的尖锐与抗争的力量;纵然他想有所作为,却也无能为力,只得告别自己沉浮一生的道路,退居田亩,去寻找属于他后半生的安逸与优雅。而此时的他正沉浸于长安的繁华错落之中,丝毫没有感到朝中的暗流涌动,开元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年,此时王维三十岁,他就这样走过了他短暂人生路的半程,而那一年,他的恩师张说与世长辞,一个与姚、宋比肩的一代名臣,一个与苏颋同称“燕许大手笔”文章大家就这样离开了这个纷扰的世界,走出了大唐王朝的政治舞台。

他的好友孟浩然也因仕途无望毅然返回襄阳,王维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寂寥,一丝孤独,所幸他还有自己的家庭,还有自己的妻儿,他多么希望自己这个温暖的家能永远支撑他的前行,鼓励他的奋斗,但世事无常,美好的希望总会迎来沉痛的现实。公元年,他的妻儿相继离开人世,据记载,妻子去世后,王维终身未娶,只是孤身一人生活在旷大的宇宙之中,偶得一缕星光,便会想起妻子那张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脸庞,想起他们的曾经,纵然自己漂泊天涯海角,宦海沉浮,妻子的爱总会支撑着他走向更远的远方,迈进他的梦想。他也记得曾经的他们是多么恩爱,自己的家庭是多么幸福,而如今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离他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彻底笼罩了他和他的妻子,导致妻子悲痛欲绝,最后郁郁而终。妻子死后,王维并没有进行多么隆重的祭奠,也不曾为妻子留下一首悼亡词,他没有写过“十年生死两茫茫”,也没有写过“除却巫山不是云”,更没有写过“挺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他只是以自己的方式默默表达着对她的爱与忠诚,王维是一个英俊潇洒,诗才绝代的男子,他后半生的官位也相对较高,在当时那个年代,只要他想,续娶是完全有可能的,但他没有,他只是拿出自己的笔,穿梭于时间的浪潮,每每遇见绮丽的景色,他便尽情挥洒自己的才华,写篇动人的文章,从山光水色到潺潺溪流,从日出日落到朝霞夕照,他总能从月亮的清辉中提取温柔的颜色,然后将那些颜色洒在每一片她曾涉足过的土地,照亮妻子的长久的梦乡。王维的爱情总让我们羡慕而又叹惋,世间最痛苦的事或许不是生离,而是死别,因为前者还有重逢的希望,而后者只能让人默默惋惜,留在人世的那一半只能独自恸哭流涕,将自己的爱情付之一炬,王维便是如此,或许他已经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了他的妻子,直到她死去,给王维留下的就只有一副躯壳,无情无爱,无怨无求。

此时的王维早已厌倦了长安的生活,从前他的身上背负着家庭的重任,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做着这个不大不小的官,承受难以承受的压力,而如今他终于摆脱了家庭的囚牢,从此他获得了难得的自由,但这自由的代价有些太大,大到压得他难以呼吸,如果有的选择,他一定不希望以这种方式获得自由。这一次,他开始了巴蜀、荆襄、吴越之地的漫游,开始倘佯于大自然的山山水水,他离开长安的那天已经没有了多年以前的那种依依不舍,现在更多的是想要尽快离开的欲望。他想忘掉此地的痛苦,挥尽前半生的阴霾,于是他加快了脚步,乘上水边的乌篷船,飘荡在缥缈的云水斑斓间,仿佛寻仙访道的李太白,超轶绝尘;又像满处漂泊的杜子美,孤独的背影写满了沧桑。

人们都说,从前车马很慢,确实,纵然王维身处繁华的唐朝,却也只能慢慢的流浪在广大的天地之间,但唯一能给他一些安慰的便是那些放纵飞翔的鸟儿,而如今他也终于蜕变为一只自由翱翔的雄鹰,毅然投入到蔚蓝的天空之中,投入到自然的怀抱。起初,对于自己孤独的后半生,他深感茫然,他不知道哪里才是他的归宿,或许是一个宁静祥和的乡村,或许是一个平淡恬静的田园,但他知道那个地方绝对不再会是那个曾经让他流尽相思之泪的长安城,他在这里有过太多痛苦的回忆,每天夜里这些回忆都会压得他难以呼吸,所以他才迫切地坐上那个前往天际的乌篷船,独自去寻找属于他的那份自由。

迷茫数日,他终于来到了嵩山,从他降生的那一天起,王维的灵魂就注定与山水相连,所以每当他走进深山,都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那天他带着一颗茫然而无助的心走进空濛的山林中,沿途他见到了郁郁葱葱的松柏杨柳,或许它们已经承受千年的风霜,见过千千万万名人雅士,也送走一代又一代君王。江山无数次更迭,但它们依旧是它们,它们从不关心山外的一切,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汲取有限的营养,自由地生活在茫茫无际的宇宙中,当一切都消失在时间的长河时,他们依旧在那里,依旧目睹着世事沉浮,人来人往。而此时的王维与无数前辈一样,也来到了它们的身旁,向它们倾诉着那些听过无数次的相似的故事。

与此同时,王维的弟弟王缙正活跃在大唐的官场之中,嵩山坐落在登封县内,而王缙恰好在登封县为官。冥冥之中一切似乎皆有定数,曾经在他身边的人如今早已远去,当初他登高思念的人如今却再度相逢,似乎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瞬间最爱的人就会离你而去,也不会知道那一个时间会与最亲近的人再次重逢。

嵩山与洛阳相距并不遥远,所以纵然身处深山之中,他也深知山外之事,这里安闲幽静,而外面喧嚣繁闹,仿佛天堂与地狱间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但它们的差别却如此巨大。王维在嵩山遇到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就有画家张湮、诗人李颀,他们三人关系甚好,时常一起畅谈风月,舞弄笔墨,不久,他似乎已经忘了曾经的痛苦,忘了长安城中那个绝望的夜晚。或许正因如此,他从未在自己的诗文中提及他的妻子,有些事他害怕再次记起,他仅仅希望把那些痛苦的事情埋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不愿再去触碰。

在嵩山隐居数日后,他便又踏上了孤独的旅途,一路向西,走过了咸阳城,见到了巴蜀的月亮,看到了边关的风月同天,也终于亲自走进了李太白的文章之中,亲自走一遍蜿蜒曲折凶险艰难的蜀道。再后来的日子里,他走过了黄牛岭,走进了黄花川;踏过九折坂、五丈原、剑门、刀州、益州、渝州等地,这一个个陌生的地方,成为了抚平王维内心伤疤最好的良药,纵然很苦,但效果异常明显,他似乎不再是那个拥有壮志豪情的王维,此时他的心境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心中那份与生俱来的禅意慢慢流露而出,他的脚步是那样轻盈,仿佛已经丢掉了所有的烦恼,现在的他已经真真正正的成为了那个诗中的摩诘了,这才是真正的诗佛,这才是真正的王维。

人人都说江南好,江南的水中藏匿了无数温柔,江南的雨里都是缠绵的模样。江南最美的时节悄悄溜走,王维再一次经历了不合时宜的失落,但江南总归是江南,纵然错过了它最美的年华,其骨子里的温柔却从未失去,他走在江南的小桥上,撑起一把轻薄的油纸伞,微微伸出双手,一滴滴温婉可人的雨水落在他的掌心,令他那颗破碎的心逐渐找到了家的方向……

开元二十一年,此时距离王维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十三年了,他的人生已经在这个短暂的盛世中走过了一段看似漫长的路。那天他终于做好了决定,他要回到那个曾让他彻夜难眠的城市,因为那里还有他未曾完成的使命。两年前,张九龄丁忧结束,不久后便拜相掌权,对于这个文坛的领袖,王维内心中有着难以抑制的好感,因此他便上书道贺,而张九龄对王维的诗才也是由衷的敬佩,于是或许出于文人间的惺惺相惜,不久王维便被任命为右拾遗,这个不大不小的官职纵然与十年前的太乐丞同级,但此时的他的心境早已与以往不同,世事变迁,从前那个青春的男子已经迈进了中年的队伍,他的心也早已被官场浮沉洗去了铅华,如今的他只想在这里给自己的人生一个完整的交代,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种热血与追求梦想的力气。

他曾想过自己将在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上了此余生,但他绝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祈愿也不能让他如愿以偿,此时的朝廷暗流涌动,李林甫专权擅任,然而他也有自己害怕的东西,与他站在对立面的是一群正直果敢的文人,是一个心怀梦想的文士队伍。但很快这支文士队伍就在自己打造的铜墙铁壁之中土崩瓦解了,而这次他们失去的是他们的领袖,是那个一袭白衣,一轮明月便能装下的一带文臣张九龄,导火索起初并不是一件大事,玄宗想将节度使牛仙客擢升为尚书,这件事如同火药一般断送了张九龄的官宦生涯。对于此事,第一个表示反对的便是丞相张九龄,张九龄认为牛仙客没有才华,籍籍无名,而且并非门阀贵族,难当大任。经过一番论战,玄宗得到的结论就是为张九龄削官免职,于是他便被贬为荆州长史,而相继而来的便是王维的外调,他要去荒凉的凉州城,去那个了无人烟的边塞任职,就这样他这次长安之旅便又一次以失败告终,又一次令他的心坠入深渊,让他与官场渐行渐远,让他与山水愈加亲近。

公元年,王维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前往边塞出差,这一次“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再次在他耳边响起,而这一次,为人送行的那个人成了他人目光尽头远行的人,这首诗也仿佛成了为他自己所写的绝唱。一路上,他见到太多不同人的人生,见到太多不同的风景,直到边关的城下,他才想起抬头看看,这时的他终于见到了塞外的夕阳,那是与长安不同的风景,这里的夕阳仿佛多了一份坚毅,多了一份果敢,仿佛在暗示着他所有的困难都不值一提,这也成为了他后半生中少有的安慰。当他见到当地节度使崔希逸时,仿佛见到了与自己阔别多年的好友,那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令他久久难忘,因此多年以后,当他与孟浩然相继去世时,王维的梦想终于被打破,多次的离别让他终究参透了自己的禅意,下定决心归隐南山。现在,当他完成朝廷的使命后,毅然选择了留下来成为崔希逸的“判官”,或许是那天那一抹沉醉的夕阳让他懂得了人生的道理,又或许是崔希逸的人格魅力使然,总之王维的塞外之旅正式拉开了帷幕。在这里,他开始了自己人生中少有的边塞诗的创作,这些边塞诗与他前半生的诗文不同的是,这次他见到了真正的塞外风光,无需加以虚假的想象,这时的他终于可以大胆描绘边关的风采。

公元年,就在王维出使塞外一年后,宰相李林甫发现了这里的富饶,于是便兼任河西节度使,而原来的河西节度使崔希逸改任河南尹,不久便郁郁而终,此时的王维已经回到长安,听闻此事,他悲痛欲绝,不知是不是上天在捉弄这个未老先衰的中年人,每当他找到与自己志趣相投的好友,那么他必定要经历一场分离,然而,这场分离并未结束,公元年,他的恩师道光禅师永远离开了这个烦躁的人世,尽管王维已经让自己的心远离人间,远离红尘,但还是不免在那些四下无人的夜晚想起那些曾经在他人生中出现过的人们,从公元年的那个晚上到公元年的这个清晨,他听见了太多噩耗,经历了太多离别,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在这三十九年里,王维的泪水似乎洒遍了长安的每一片土地,滋润着那个盛世,却撕裂了他自己的心。

无数次的离别让王维的心愈加冰冷,开元二十八年七月的两个日子里,大唐王朝的两颗明星相继陨落,一颗带走了摩诘的梦想,一颗带走了他的希望,他们分别是政治家、文学家,直言敢谏、选贤任能的名相张九龄和一生未曾入仕的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如果说上一年的分离让王维开始消沉,那么这一次他真正坠入了深渊,一个是曾经提拔他的恩师,一个是他一生的挚友。

在孟浩然离世两年后,王维受命南下,途经襄阳时他的眼神仿佛又有了一抹亮光,这里是故人的家乡,他明明与浩然相约一定要到这里与他痛饮狂歌,与他游山玩水,如今他来了,但友人却再也不能出现在他面前,向他介绍当地的名胜古迹,名山大川了。这里落花满山,风雪依旧,孟浩然的碑前出现了一个身影,他身着一袭白衣,跪在坟前,仿佛在祭奠他们曾经一起喝过的酒,一起吟过的诗,一起做过的梦,一起爱过的盛世。雪花落在他的肩头,风也吹散了他的记忆,从此他拍走身上的浮尘,带着他的禅意,似乎重新活了一次……

他很想在襄阳多留些时日,但奈何皇命在身,他不得不又踏上征途,前往郢州,当他到达那里时,当地的官员已经为他们准备好客房,但郢州此时却提出了一个要求,他希望王维能为孟浩然画一幅画像,留在那里的一个亭子里。对于这样的要求,王维欣然接受,能为自己的故交画一幅画像是一件令他求之不得的事,于是,笔墨落下的那一刻,流传千古的浩然亭开始从那里传颂。

回到长安后,他便因功被提拔为左补阙,虽然官职不大,但其手中却握有真真切切的实权,而且他的公务并不繁多,所以,闲暇时分他便到郊外的山水中放纵自己的情感,花草芬芳,流水潺潺,他的灵魂出入云中,感受着天地的温暖。天宝三年,王维终于埋下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蓝田别墅,在那里他总能找到自己丢失已久的心,在那里他能感受到所有离他而去的人温热的呼吸,所以每天退朝之后,便没有人能见到王维的身影,他把自己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山水中去了,当空中的飞鸟俯瞰蓝田的土地时,透过树叶的缝隙,一定能见到他的身影,或许他醉倒在泉水旁的石头上,又或许在深林中闲庭信步,享受清风的爱抚。天宝四载,四十四岁的王维再一次奉命出使边关,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他将前往的是浩荡的北方,宣慰王忠嗣再一次大破突厥,他望着将军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多少次都看到了崔希逸的影子,此时的他们不会知道朝堂上的李林甫已经开始筹备算计这个忠诚果敢的将军了。王维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在此地任职,而是毅然返回长安,回到他那一方天地之中去了。

公元年,安史之乱爆发,不久安禄山便攻破潼关,而朝中的大臣们不久便听到了另一个噩耗,那就是玄宗带领他的一干亲信出逃,留下他们这群大小官员等待死亡号角的吹响。当安禄山攻入长安,王维理然被俘,安禄山为其安排伪官,此时的王维深陷两难的境地,他希望保留自己的文人气节,但又想自由的活下去,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苟活。一次,安禄山让乐工们为他演奏歌曲,面对此等乱臣贼子,乐工们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乐器砸的粉碎,于是安禄山勃然大怒,当即命人将其五马分尸,这时的王维听闻此事便写下来日后令他得以死里逃生的《菩提寺私成口号》: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那些日子里,他曾多次想要一死了之,但想起自己未曾游历的山川湖海,便又失去了勇气,失去了那份果敢。直到安史之乱平定后,肃宗清算叛军,王维因这首诗文,加之王缙为他削功求情,终于也算是死里逃生,只是将他降官,以示惩罚,但王维的心已死,当即请求辞官,在深山中了此余生,但皇帝始终不允,却让他连连升官。

不久他又被任命为尚书右丞,当他看到眼前的那一纸任命状时,心头不免生出一丝悸动,但他终究已经失去了为官的欲望,便再次上书请求辞官,这一次肃宗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总算,他的人生也是时候该休息一下了,这一生,爱与恨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每一次的远行都令他身心俱疲。那天,他从容地展开一张信纸,或许想要写下他人生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遗书,但或许是这遗书已无人能在翻看,他便轻轻地放下了那只沾满墨汁的毛笔,将身旁那卷经书缓缓合上,也缓缓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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