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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根本不是个诗人,而是一个小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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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其实不是诗人,而是一个非常高明的小说作家。如若不信,把李商隐那首千古名诗《夜雨寄北》拿出来一读,便知我所言非虚。《夜雨寄北》的一切关于时间时空、光线、环境、氛围、故事的处理,几乎就是现代名家小说以及电影的模范。

01

李商隐写一首诗,甚至运用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人人都知道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那著名的开头——“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还有陈忠实《白鹿原》那著名的开头——“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都是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经典开篇。马尔克斯把时间起点定为了现在,由此开始叙述过去,这被称为“过去将来完成时”。“许多年以后”,是将来;“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是过去(上校的视角里的过去);而这一切,对于作者来说,都是现在。总而言之,从过去观点看将来某时某动作已完成。这是马尔克斯在小说里的伟大创造,他创造了时空。《白鹿原》也一样,“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是将来;“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是过去已完成的;作者的叙述时间是现在。这是陈忠实向马尔克斯的致敬。历来小说作家,对这种伟大的时空创作赞叹不已。据说莫言第一次读《百年孤独》便望洋兴叹,赞赏不已。但这并非什么稀奇的东西,至少,早在一千一百多年前的唐代诗人李商隐早就运用过了。只不过,他写的是诗,而人们总落在诗的窠臼里看他,没注意到他实际上是在写小说罢了。而且,李商隐的处理,完美无极,远胜小说作家。以《夜雨寄北》的第一句为例——君问归期未有期。这难道不是马尔克斯、陈忠实的开篇?这难道不是过去将来完成时?“君问”,是已经发生的,是过去完成;“归期”之事,是将来;李商隐啊,是正在读信,要回信的人,是现在。问的人是“君”,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问的,反正不是“巴山”,反正已经问过了。“君”,可以是天下任何人,世间任何人,李商隐不会告诉你具体是谁,但是,当任何人读到这一句,都会想起在此地之外的任何地方,有一个人,或许也如此挂念自己。两地情牵,谁人不为之动容?可是,那将来的事情——“归期”,实在无法确定。将来谁能讲得清呢?讲不清,所以“未有期”。李商隐只用了七个字,把马尔克斯、陈忠实那复杂的时空关系便处理得一模一样。七个字之中,时空来回轮倒,时间任意穿梭,贯穿于时间里的,是惆怅无言之情。呵!李商隐,你告诉我你是个诗人?我不信。要是诗人,单以此诗而论,那也是个魔幻现实主义诗人。同样的,李商隐的那首著名的《无题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无端五十弦”,你说在讲什么?华年?未必吧!李商隐自己都未必知道,一弦一柱思华年,那么得思五十年。可是李商隐自己,也才活了45岁。这是一种遥想,一种时空颠倒,却字字血泪,让人颠倒。“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情”,已经是发生了的,否则不会有此时之情,可是呢,只能留在将来,作为回忆。现在嘛,我有点迷惘,搞不清——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时间的交错,时空的纵横,如果说不是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打死我也不信!

02

李商隐的诗太有难度了。因为他是在写小说,不是在写诗。他的诗里,光线、环境、氛围、故事,全都很丰满,就像是长篇小说,还不是短小说。而且这小说的写法,还是史笔写法,毫不啰嗦,却留下了无数空间,让人驰骋想想,怅思满怀。什么是史笔写法?讲道理很枯燥,举例子就可以明白。《红楼梦》我们都知道的,长篇巨著,前80回就有61万字。可是你把《红楼梦》交给司马迁、司马光来写,用史笔来写,也就一百个字左右结束,大概会如此——“贾贵妃,讳元春,时上大选,元春得入掖庭。有才色,得幸。上甚爱之,为贵妃。贾氏一门,一时权势遮日。后以忤旨,薨,宫掖事秘,无知其由。有司参宁国公、荣国公子弟跋扈张扬、枉法不敬诸阴事,上震怒,因夺其爵,籍没家产。贾氏由是没落,其小子名宝玉者,不知所踪。”(按:爱佛僧仿作)也就个字!史书就是如此,随意几个字,却蕴藏着无边无尽的狂喜跋扈、悲怆无奈。一页翻过,便是数十年数百年的辛酸泪,数百个宝玉黛玉呼啸而过。所以历史厚重。这就叫史笔写法!曹雪芹,是把历史的厚重,纵向延长,以纯小说的笔法来写。李商隐,是把诗当作小说来写,还是史笔写法。《夜雨寄北》,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只不过一般的小说总是扩展时间、时空,李商隐是无限压缩时间、时空,道理是相通的。同一种时间、时空处理方法,小说更注重故事,李商隐的诗更注重情感。《夜雨寄北》的全诗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总共28个字。故事却长得无法诉说。你能想象,那红烛之下,殷殷期盼,无限怅思,提笔写信,殷勤问归期的人是怎样的孤寂、又怎样的期盼么?有人说,这首诗是写给妻子的,也有人说是写给朋友的。可是,无论是妻子还是朋友,甚或是其他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那场景,以及跟作者之间的故事,都是很长的。长到可以写一本书,拍一个电影。因为氛围营造好了。这就是个伤感、惆怅、厚重的氛围。因为环境和心境也营造好了。巴山重重,远隔万里,秋雨绵绵,绵长到让人无法呼吸。一切都很慢,比慢还要慢。思念,无论是哪种思念,都让人动容。——“巴山夜雨涨秋池。”可是,李商隐给读者的,还有那更长的等待。等待是漫长的,等待的内容,也就是等待,李商隐从不描述,直截了当的告诉你,等待吧!等待什么呢?抱一个美好的期望吧,也许可以相聚,相聚时还有更多故事要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共剪西窗烛,倒叙巴山夜雨,把那长长的思念,长长的故事,慢慢诉说!李商隐的心思,可真是如鬼如魅呀!魔幻至极!马尔克斯用一个长篇,制造出一种“纵深感和连绵感”。李商隐,用七个字,也制造出了一种“纵深感和连绵感”。马尔克斯的对他太太说:“我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发明小说。”李商隐没人可供他夸口,对着一盏孤灯,重重巴山,绵绵秋雨,自个儿轻轻地说。这首诗也有同样的效果是谁发明的,就很难说了。反正魔幻现实主义就是压缩时间和时空,让小说体积变小,体量增大。李商隐比马尔克斯还会压缩,篇幅短到28个字,体量却大得无法想象。

03

我们再说细节处理上。在细节处理上,《夜雨寄北》也是用了小说的处理方法。甚至可以直接拍成电影镜头,镜头感一点也不差。足以美到让人心颤。这主要在于李商隐对于景的处理。也就是《夜雨寄北》里的雨。中国诗人的通病,就是抒情不直接抒情,偏开头,没完没了地写景。李商隐在28个字里面,出现与水有关的,有三次,“巴山夜雨”2次、“涨秋池”1次。但这绝不是简单的写景,就是小说描写或者电影镜头的处理方式。小说场景和电影镜头,都是借物来表达人物内心的。李商隐也是如此。李商隐的雨,是倒着写的。这道理这样讲才明白:现实的雨,是从天上往下落的,也就是自上而下。李商隐怎么写的呢?“巴山夜雨涨秋池”,是你看着那“秋池”的水线不断地上升,自下而上的去写。耳中淅淅沥沥,秋池之水,瞬息涨高,水面圈圈点点,无限荡漾。人的内心,通常是如此的,一个念头、一种情绪,都是从心底里自下而上,慢慢升起,渐而充塞。你把这换成一个电影镜头,大概是这样的:诗人一袭长衫,提笔伫立窗前,眼望着孤灯映出的那隐约的秋池水面不断上升,檐前雨线如帘幕,隔断黑夜,望出去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满眼的踌躇和惆怅,因为不知道如何回信,提起笔来,只能望着夜雨。光线,当然是暗的,略有迷醉的沉闷!谁看了不心碎?!无论用诗,还是用小说或者电影,那一句“巴山夜雨涨秋池”,都写得不是雨。只不过是用动态的水——雨——来写(表现)内心,孤独、惆怅、寂寞的长夜啊,缓慢漆黑。人在此情此景里,是无奈的,甚至有些焦躁,因为心里的情绪搅动着,最终幻化成想象——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时空转换了,换成遥远的将来。将来是温馨平静的画面,两人相对,共剪一支红烛,也应该是夜晚,或者下雨,或者月明星稀、虫声唧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相对片刻,共剪一烛的相聚,慢慢诉说彼此的故事,或者,诉说“我”面对着巴山夜雨对你那刻骨的思念,那惆怅无奈的心情。你必懂得我的心。这是一种虚实交错,情绪饱满的场景或镜头。因为是“何当共剪西窗烛”,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呀,所以用“何”。也许过几天,也许永远没有,谁知道,反正“未有期”。但这并不代表不存在,因为此时心中情绪,反正是与你共剪西窗烛,正话巴山夜雨时。我的心如此,你懂么!?这一切情绪的背景,都是颠沛的人生,苍茫的命运,身不由己的惆怅思念,跨越时空的心——两颗心。这,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小说背景。也是李商隐的一生的背景。凡是能提得起的小说,无不如是,人生、命运的颠沛无奈,一切情的聚散与惆怅。现在,你还怀疑李商隐不是个高明的小说作家?小说家们庆幸吧,如果李商隐再晚些年出生,小说家们真的没法儿活了!李商隐如果去写小说,小说作家们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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