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鲁湘
社会的流动性造成了生如逆旅、人如飘蓬的迁徙不居状态。思乡情是人人胸臆中的深情,故思乡语也是人人胸臆中的深语,最易触动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这本由湖南省政协文史博览杂志社编撰的《梦里最美是故乡》中的文字,就是这样的“胸臆中语”,朴素、自然、浅近、意深。
我尝与人言:“何谓故乡?”或曰:“生养之地也。”此言不差。或曰:“梦魂萦绕之地也。”吾击掌曰:“此言极是!”为何说此言极是?我们都做过梦,在我的梦中,不管情节多么离奇荒唐,不管人物多么稀奇古怪,环境却总是出奇的一致,就是我从小生活的蓝田镇,吊脚楼,木板屋,青石街,石拱桥,柚子树,栀子花……
我的蓝田不是王维一干唐朝诗人置辋川别业的陕西蓝田,不是“蓝田日暖玉生烟”的那个产玉的蓝田,而是地处湘中山区的一个水陆码头,湘江支流涟水河的源头,因宜种可以做靛青的蓝草而得名蓝田。小镇织染业发达,染坊很多,小时候总是见到河滩上立着一排排的木架,挂满一条条的蓝印花布,鹅卵石上铺满白色的粉粒,那是用特制的大长刀从蓝印花布上刮落下来的,听说是用石灰和豆面调制而成。清浅的河床上,飘着十几幅长长的蓝印花布,就像颀长的水草,在河水的冲刷下,款款地扭摆着曼妙的身姿,好看极了。
我没有穿过靛青染过的土布,穿灯芯绒的比较多,有黑色的、蓝色的、棕色的。女孩子们穿红色的灯芯绒,也穿平绒。穿灯芯绒是那个计划经济短缺年代家境殷实的象征,只有城里吃商品粮的人能穿,因为要凭布票;只有工资收入较高的家庭才能买得起,因为相对较贵。我是所谓的“南下干部”家庭子弟,在蓝田是属于富有家庭。所以,穿灯芯绒成为最外在的判明家境贫富的标志,而土蓝布,包括蓝印花布,则是农村农民穿着上的标配。
年3月,我背着一个蓝印花布背包,拎着塑料桶和脸盆,插队下乡。这个蓝印花布的背包是一床被子,母亲认为我从此要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特意给我缝制了这么一床农民式样的蓝印花被。说实话,这床蓝印花被受到了一同插队的同学们的嘲笑,也让我这个未满18岁的少年觉得脸上无光。窘了几个月,终于在夏天到来时回家把蓝印花被换成了非常洋气的上海花印心被,面子才算是挽救回来。
又过了20年,当我在北京说起这个故事时,中央工艺美院的老院长张仃先生说他也有过同样的经历,那还是在本世纪30年代初,他背着一床蓝印花布被子去锦州上中学,受到大家的嘲笑,因为城里同学穿盖的都是洋货。直到年,他到了南京和上海,发现最时尚的文化人和明星都穿江南蓝印花布做的旗袍,家里的门帘和沙发垫都是蓝印花布,这才彻底改变了对蓝印花布的审美偏见。我一看张仃先生家里,果然门帘和沙发垫都是蓝印花布的,门帘已经洗得发白起毛。那种来自天然植物的幽邃沉着的靛青色,配上镂空印染的白色花纹和吉祥图案,真是高雅素朴大方漂亮!我小时候怎么会认为它又土又丑呢?
后来,张仃先生和夫人灰娃女士到湘西开全国民艺会议,特意给我带回几块凤凰刘大炮亲自染印的蓝印花布,看到这几块来自湖南的蓝印花布,我的思绪一下就飞回童年的蓝田,记忆中马上浮现涟水河边漂洗、晾晒蓝印花布的场景,那是天地之间多么美妙的画面啊!
去年到江苏南通采访蓝印花布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吴新元,这才知道,一床几十年前的旧蓝印花布被面,从老乡家里已经几千块钱都收不上来了。
时光就是这样流水一样淌过,年华就是这样走马灯似的旋转,一霎眼,当年涟水河上戏水的少年,就到了回忆故乡的年岁了。把崔涂那首《春夕》诗抄完,算是借古人之笔,浇自家胸中之乡愁吧!
“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
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
故园书动经年绝,华发春唯满镜生。
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
(《梦里最美是故乡》杨天兵主编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本文为该书序言。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