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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大山里的守梦人

□王祖青

去岁深秋,一日,同七邻居,乘一辆小面包,跌跌撞撞沿着陡峭的山道,盘旋着进入沙门镇西北深山老岭里的古村落群,最后,我们抵达位于大山之巅、白云生处的大蓝田。

站在大蓝田的山坡上,放眼望去,重峦叠翠,山色深秀。太阳下,梯地里,到处是铺成片的茶树林,碎一地茶叶,青翠苍茫。

深秋的茶树,虽然没了嫩绿,却依然郁郁葱葱。枝丫间还开满白瓣黄蕊的一朵朵小茶花。我曾在别家茶园,喝过主人用茶花泡的待客茶,它那甘甜清香的味道,记忆犹新。其时,我怂恿同伴,一起“偷摘”了许多茶花。后来,此举被茶园的女主人看见,她走过来,非但没有责怪我们,还热情地帮我们一起采摘。说是让我们多摘些带回去,晒干后泡茶,不但好喝,还能降三高。

回来后,邻居阿凤将晒干后的茶花分我一些。我把它装入玻璃小瓶放进抽屉,时间一长,便忘了。昨夜,忽然想起那茶花,于是取五六朵花儿放玻璃杯,注入滚开水,一时,它们活了过来,盛放如初绽,片片花瓣如宣纸滋润开来,沉浮飘忽,晶莹剔透。

茶香弥漫。

润喉后,甘甜清纯中,似乎还有点奶香的味道。芳香留齿,空灵,绝伦。

心静,眼明,透过玻璃杯,我与茶花面面相觑。片片花瓣、点点花蕊,似乎让我再次看到大蓝田那一片云烟氤氲着的茶园,那一片宁静而充满生机的天地。于是,一个念头无端生出:

我应该再走一次大蓝田,再看看那里苍翠的茶园,或者再采访一下茶园主人,写写这大山深处的种茶人。

立夏刚过,绿肥红瘦,万物正在快速生长。我想我虽然错过了明前茶,也错过了谷雨茶,但此时,应该还能拉住点春天最后的尾巴。

说走就走。

下午,雨过天晴,约上小黄,我们驾车上山。

车在茶园入口处的一棵大樟树边停下,重峦叠翠间,岚烟轻漫,空山寂寂,周遭唯闻鸟啾,不见人影。

很多时候,我们对心中向往的东西,总有太高的期望,可是今天,眼前的景致,却让我大为震惊。因为那好端端的满山茶树,竟然全被拦腰斩断。那些如烧红了的枯枝败叶,堆积在茶树与茶树的过道之间,萧瑟如秋。

虽然说风景这东西看你怎么看,你觉得有就是风景,觉得没有就不是风景,可是此时,我只觉得整个茶园那是大煞风景,徒添失望。

为了探问究竟,我们只得继续驾车前行。

转过几道山岗,路边有一块相对平整的岗地,三两棵叫不出名的常青树下,是几间白墙黑瓦的茶园小屋。一条拴着的大黄狗,看见我们下车走近,它先是轻吠几声,接着便好客似地对着我们摇起了尾巴。

小屋无人。几只鸡看见我们,躲进草丛。

至此,一场关于采访茶园和它的主人的计划,几近破灭。

从失望的茶园走出,我们一路步行向西。此时,天幕通透,干净,几朵云挂在山边,白柔娴静,似乎伸手可摘。弯弯的山道边,葱茏叠翠的草木丛中,点缀着烂漫的山花。那些红的、白的、紫的、粉的野花,争奇斗妍。这份旁枝斜逸的美,最是让人心怡、心仪,弥补了刚才的失意和不足。正当我们徜徉其间时,一辆从山下开来的电瓶车,缓缓停在我们身边,一个六十好几的半老头,摘下头盔,笑盈盈地与我们聊起了天。

老头健谈。他说自己姓戴,是个养蜂人,家就住在山下。他说他早年在电信局做零时工,退休后闲不住,跟别人学起了养蜂。他那二十多箱中华蜂,就码放在前面那座山岗上的树林里。现在正是蜂蜜高产的季节,今天,他是带着摇蜜的工具,来收蜂蜜的。

听说过养蜂人一年四季跟着花期跑。什么油菜花,橘子花,杏花,洋槐花,苜蓿花……都是养蜂人的首选。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深山老林里,也能牧蜂收蜜。

老戴说这不奇怪。因为现在山上植被好,草木丰茂,一年四季山上都有各种各样的花儿盛开。不仅有人工栽培的枇杷、柚树、桃、李、杏、茶等等经济林开的花,更有漫山遍野开不尽的野花。就说当下这个季节,野蔷薇,络石藤,女贞子、檵木花等等花草,到处都是。只要天气好,蜜蜂是忙不过来的。

说起女贞子,老戴自信地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枝他说是他刚才在路边采摘的女贞树枝给我们看。他说那枝上乳白而细碎的花儿,就是女贞花。你别看这花小,含蜜量却很高,而且女贞子有很高的药用价值,所以蜜蜂酿的女贞蜜,同样名贵,价值也高。去年,一个识货的温岭老板,以八十元一斤的价格,一下买了他五千元的女贞蜜,听说今年他还想要。

我问老戴,你年纪这么大,还山上山下的劳碌奔波,一年靠养蜂的收入有多少?他说一年最差两三万元还是有的。不过他说他有退休金,他养蜂并不为了赚多赚少,只是觉得人总不能闲着,要有点事业心,要像蜜蜂那样勤劳,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融入自然才有意义。

想起孙犁老人一句话: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

但愿老戴的“甜蜜事业”做得更长更久。

告别老戴,原路折回,茶园小屋的房门,依然紧闭。我们只得驾车往回走,出茶园,拐个弯,直接开进大蓝田。

这是一个三山环抱,牵山绕水的高山坳地。水塘边上是一大片曾经的水稻田。几幢老屋的残垣破壁,几乎全淹没在参天大树的阴影里。我和小黄绕过流水潺潺的小溪,步入田埂,发现在西山边不远处的松林下,一个男人正挥动锄头在铲地。于是,我们有意走近他。那男人看见我们后,也停下劳作。他一手拄着锄头,一手与我们打上招呼。

原来,他就是我们今天要找,却又几乎错过的茶园主人。

他告诉我,他姓阮,沙门镇都墩村人,年近六十,也许是因为长年累月在深山里辛苦劳作之故,老阮那精瘦练达的身子,由于那满头花白的头发,以及黝黑的皮肤,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显老得多。

聊起种茶,老阮不无感慨,他说自己年轻时务过农,开过石矿,打过工,甚至远离故乡,去奉化做过多年味精。十多年前,在奉化,他认识了一个姓邬的当地种茶朋友。在朋友那里,他看到了茶叶对于发展家乡山区农业的美好前景。于是,他约上朋友回老家考察,发现在里山大蓝田周边的荒山高海拔地带,很适合种植茶叶。思量再三,他联合自己的亲朋好友,与奉化朋友一起,投资多万元,承包了千亩高海拔荒山,开始创办玉环绿盛茶叶合作社。

原始荒山,杂木和荆棘丛生,寒山石径,石尖伴泥泞难行,孤山野岭,寂寞共孤独难耐,即便如此,创业当初,老阮他们艰难地在陡峭的山坡上挖掘道路、架设电线,在相对平缓的岗头盖起简陋工棚小屋,支起锅灶,从此,便吃住在山上,做起山民。

向阳的缓坡,山土滋润肥厚。老阮他们像挖梯田那样一垄一垄地开垦,再一个山岗一个山岗地连片铺开,然后,种上从安吉等地买来的优质茶苗,浇水,施肥,除草,整枝,两三年后,漫山遍野的绿,铺满山野。

可是,创业从来没有一帆风顺。几年后,由于生产、经营等出了问题,亲朋好友和奉化朋友相继退出,老阮和妻子艰难地独掌门面。辛苦的劳作和经济负担,让他们举步维艰,好在老阮耐得艰辛,耐得寂寞,撑过几年后,儿子渐渐长大,一家人齐心合力,终于使茶园走上了正常的轨道。

当我怀着疑问向他请教,为什么现在需要将茶树拦腰斩断时,老阮说茶叶采摘一般在3月下旬到5月初,采摘后的茶树,就要进行整枝修剪,避免茶树疯长,导致来年采摘困难和减少产量。而通过整枝修剪后的茶树,病害少,来年开春,发的苞芽颜色纯正,个头粗壮,产量也高。另外老阮还说,采茶时,不能用指甲掐,不然茶芽容易受伤发黑,影响外观,所以要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一叶一芽的茶芽快速的折,而装茶叶的竹篓,也不能用塑料制品代替,避免污染。

隔行隔山,我算是学习了。

老阮告诉我,春天,当茶山远远看去白茫茫一片的时候,就是采摘春茶的最佳时期。那时,百十个采茶女,头戴斗笠,腰挎竹篓,双手翻飞在鲜嫩的绿叶间,那场面,非常壮观,常常引来无数游客参观和好多摄影爱好者前来拍摄。

老阮说,你今天来的不是时候,你若是在清明时节过来,尤其是早上,当初阳刚升,轻烟缥缈,茶叶含露欲滴时,茶园的空气里,都流淌着茶香。

他还说,你今天来的也不是地方,如果到我那茶园小屋坐坐,我将那清明前采摘的黄金茶与你泡上一杯,茶水氤氲处,茶汤色泽金黄橙黄润黄,透着富贵气,肯定让你交口称赞,如痴如醉。

我说我下次一定抽空来观赏、来品尝。

当我问及茶园的产量和收入时,老阮似乎有意回避。他说现在茶园的经营和销售,都由他儿子和儿媳在打理。他说他们年轻,有文化,也肯努力、肯钻研,所以,自己基本上只负责茶园生产上的管理,其他的很少过问。不过他说,这两年应该是茶园产量最好的年份。至于销路,由于他们的茶叶品质好,在玉环当地和杭州、安吉等市场,一直供不应求。

“南方有嘉木”,陆羽的《茶经》在唐朝就已经堪称经典,并且一直流传至今。我想,无论远古时代,还是当今社会流行的博大精深的中华茶文化,对于农民出身的老阮,似乎都有些深奥,也不一定懂,但是,真是这样一位朴实的农民,却在一片荒山野岭里,守着自己的初心和梦想,种出好茶,种出希望,种出未来。

太阳西去,山上起了雾,缥缈的云雾从山那边向我们慢慢走来,只一会儿,整个大蓝田,都已经隐藏在云山雾海里。我们向老阮道别,说谢谢他给我们讲了那么多关于茶的话题。老阮却说,谢谢你们陪我说了这么多的话。原来,在山上,老阮最怕的是寂寞,有时一天也碰不到一个人,只能和大黄狗说说话。

可我们只是过客,无法陪他长聊。

别过老阮,车在仙境般云雾飘忽的山道上缓缓行走,到了里山水库边,天似乎才重新亮了起来。回首大蓝田,早已烟锁重峦。于是,不由感叹,老阮,你真不容易啊!

车过上山头,下坡的山道宽阔起来。前面,一位老者肩上扛一把锄头,锄头柄上挑一只簸箕,簸箕里是几斤刚挖的马铃薯。他步履蹒跚,慢慢地在路边走着。

这是我们下午上山以来,碰到的第三个人。

天色将晚,我看凭老人这样的行走速度,天黑前也下不了山。于是,我将车子缓缓停在老人的旁边,摇下车窗,我说老人家,我带你下山。

老人欢天喜地地上了车。连声的谢过后,他说自己八十了,老家就住在上山头。感谢共产党的好政策,前几年高山移民,搬进了山脚下的公寓楼。如今生活有人照顾,吃喝不愁,只是自己故园难离,总忘不了山上那几分土地,一直不想让它撂荒。

我说,原来老人家,他也是一个守梦人!

下山,送老人到家后,我与小黄说,今天这篇文章,我们不但要写,而且一定要写好,因为我们也要做个守梦人。小黄说不,我年轻,我还要做个追梦人!

作者简介:王祖青,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玉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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