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映李自成进京的画作
“鼍鼓雷鸣桑落洲”——再说李自成结局文│林硕
明末清初的动荡岁月为后人留下了太多的历史公案,“李自成的结局”便是其中颇为扑朔迷离的一桩。对于“闯王”的殉难地点,向来莫衷一是。目前,流传较广的说法主要有以下几种:“通山九宫山说”“通城九宫山说”“黔阳罗公山说”“石门夹山说”,以及“镇远清溪说”。然而,尚有一种结局鲜少被提及,即“宿松桑家口说”。至今,在安徽省安庆市宿松县,仍流传着“僧人打死李闯王”的传说。这不仅是一段保存在民间的珍贵历史记忆,也给后人平添了几许疑问。笔者通过查阅史料,大致勾勒出李自成殒命宿松的原委始末,以及此说长期湮没不彰的成因。
撤离北京,转战荆襄
明崇祯十七年()四月底,本已约定投诚的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对抗李自成,双方在山海关附近的一片石展开激战。是役,李自成统帅的大顺军精锐被击溃,退守北京。眼见敌兵将至,李自成决定撤回陕西老家。四月二十九日,李自成在紫禁城武英殿登基,“追尊七代皆为帝后……自成被衮冕,列仗受朝”(陈鹤《明纪》卷五十七),旋即率部退往西安。
时隔三日,多尔衮在群臣簇拥之下由朝阳门入京。这位大清摄政王始终把李自成视为心腹大患。因为陕西一带是李自成经营多年的根据地,以他的威望振臂一呼,依旧从者如云。为了永绝后患,多尔衮立刻派遣自己最信任的两位同母兄弟:靖远大将军、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定国大将军、和硕豫亲王多铎统领八旗劲旅追击,誓要围而歼之。
撤离北京后,李自成由井陉退往太原,沿途布置了山西各处防务,于六月初回到陕西。清军则分为两路,紧追其后:东路在多铎、降将孔有德的指挥下渡过黄河,兵临潼关,威胁西安;北路由阿济格和降将吴三桂统帅,从陕北进攻延安,企图迂回包抄。
南明弘光元年()正月,在清军两路重兵的夹击下,李自成决定跳出包围,辗转蓝田、商洛、邓州等地,向南进发。三月下旬,李自成率领13万大顺军,终于抵达襄阳。遥想两年前的崇祯十六年(),也是三月间,李氏在此称“新顺王”,改襄阳为襄京,抚流民、劝农桑,迈出建政立国的关键一步,是故,视此为肇基福地亦无不可。李自成在襄阳、承天、荆州,以及德安四府设有7万精锐守御。为图东山再起,他整顿军马,号称20万众,准备顺江东下,“声言欲取南京”(王先谦《东华录·顺治·四》)。
在留守荆襄生力军的支援下,大顺军队成功击溃南明左良玉所部,占据武昌,“屯五十余日”,并“改江夏为瑞符县”(《明史》卷三百九,中华书局年版),得以喘息。然而,历史留给李自成的时间不多了。知悉李自成出现在武昌,阿济格统领兵马追踪而至,围城数重。大顺第一骁将、汝侯刘宗敏领军五千迎战,不敌。20万大军及其家眷坐守孤城,实非长久之计,故李自成决定放弃武昌,率部向江西转进,其间与敌交锋数次,皆以失败告终,被压制在鄂、皖、赣交界的区域内,大本营设在九江附近。
三省交界的特殊地理环境一度使大顺军成功摆脱清军追击,倘若假以时日,待敌人麻痹懈怠,李自成完全可以从容突围,卷土重来也未可知。可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四月下旬,固山额真谭泰乘船沿水路搜索,意外发现位于九江40里处的闯王大营,挥军掩杀而至。大顺军连战连败、士气低落,加之事发突然,仓促迎敌,导致大批高级将领、随军家眷被俘。所幸李自成突出重围,抵达宿松县桑家口。
“宿松桑家口说”流传始末
宿松位于长江北岸,隶属安庆府,与南岸的九江遥遥相对,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早在大顺军到来之前,另一位明末农民起义领袖张献忠就曾率部至此,数次与明军展开激战。宿松南部的桑家口,亦称桑落洲,扼守九江口要冲,烟波浩淼,“诗仙”李白也曾慨叹“桑落洲渚连,沧江无云烟”。摆脱清军的李自成在此短暂休整,迈出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步。
由于长期流动作战,人困马乏,迅速筹集给养成为当务之急。经过一番筹划,李自成决定祭出“闯王”这块金字招牌。曾几何时,饱受压迫的百姓将“杀牛羊,备酒浆,打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民谣喊得响彻云霄。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自大顺军在一片石惨败,满洲骁骑兴兵入关,多尔衮将远在沈阳的小皇帝福临接至北京,一副君临天下、气吞山河之势。在这种民族矛盾日益上升的情形下,南方民众更倾向于团结在弘光政权周围,而对于流落至此的李自成并不热心。更糟糕的是:明政府军与各路起义军在宿松反复进行拉锯战,各方势力都就地征粮,更有甚者,如左良玉部甚至纵兵抢粮,让当地百姓叫苦不迭。正因如此,饱受战火之苦的民众对于过境部队,尤其是打着“征粮”旗号者极为厌烦。为了保卫仅有的口粮,各村镇纷纷组织民团,日夜操练,严防散兵、流寇侵扰。
《九江府志》和《宿松县志》虽然多次提及李自成率部活跃在九江、安庆两府,或“望风而奔”,或挖掘战壕,但均未记载闯王葬身桑家口之事。究其原因在于:常见的通行本《九江府志》,基本都是达春布领衔修纂的五十四卷本(清同治十三年,),与清初的版本存在较大差异。笔者在中国国家图书馆查阅到一部十八卷本的《九江府志》,由时任九江知府的江殷道组织编纂,在康熙十二年()刊刻付梓,内中许多稀见史料并未收入后世的《九江府志》,其中就包括李自成的结局。据十八卷本的《九江府志·兵防》所载:
贼李自成奔,过瑞昌……良……宿松,为农夫所杀。余党十余万,盘……县,行抵洗脚桥,将至九江。豫王亦并招抚之。
尽管字迹斑驳、时断时续,但这段文本仍提供了三点重要信息:
其一,李自成曾率部向瑞昌转移。九江之战失利后,眼见前有南明部队阻截,后有清军追击,大顺君臣沿江东下的战略目标已无法实现。在这种情势下,李自成果断调整突围方向,在九江府周边迂回穿插,一度进入瑞昌、武宁等地。查看《瑞昌县志》,其中确实有“闯贼奔窜”(姚暹修、冯士杰等纂《瑞昌县志》卷十)的记述。
其二,李自成死于宿松。尽管“瑞昌”之后的字迹模糊,但从“余党十余万”的庞大数量可知,在宿松罹难者必定为李自成本人无疑。
其三,大顺军主力曾在九江周边出没。按《东华录》所载:顺治二年()七月,皇帝遣使谕阿济格,言道:“先称贼兵尽歼者,竟属虚语。今又闻自成逃遁,见在江西。”(《东华录·顺治·五》)这与《九江府志》的记载一致,足以说明:一方面,皇帝及朝臣已知阿济格“诳报”李自成死讯,实则早已失去对其行踪的掌控,对其生死的表述前后矛盾,仅靠道听途说。另一方面,闻知大顺军主力在江西出现,多铎即刻率兵前往九江追击,与“豫王亦并招抚之”相吻合。由此可知,《九江府志·兵防》中关于李自成结局的记录,尤其是对其殉难前后大顺军行军路线的论述,符合历史事实,逻辑关系清晰,绝非凭空捏造。
诚然,志书中对于农夫打死李自成的描述仅有区区数字,但我们仍可借助流传在宿松及其周边的历史记忆,尝试还原彼时的情境。年五月初,辗转长江沿岸各县的李自成暂时避开了清军,准备筹措军粮。为免打搅地方百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李自成仅携20余名亲兵到桑家口筹粮。
然而,尽管大军未至,这些人还是引起了当地百姓的高度警惕。明清鼎革之际,打着闯王旗号的兵匪不在少数,轻则劫掠百姓,重则屠城杀戮。在《金乡县志·秩祀》中便记载了类似事件:甲申年,有名为“翻天鹞子”者,系投明的起义军叛将高杰麾下,挟逃兵数千人,“假名闯王安民”,企图占取县城被识破。因此,看着这队血染征袍的壮汉,手执军械前来“筹粮”,百姓很难分辨出是何处人马:是左良玉的手下又来抢粮?抑或散兵游勇趁火打劫?于是,桑家口户户柴扉紧扣,拒不开门。当地民团则组织精壮男丁手执各种武器、农具,紧跟其后。团练首领李筠庵瞅准时机,梃击李自成的头部,致其身死。
“宿松说”长期不为人知
李自成亡于宿松之事,缘何数百年来湮没不彰呢?答案在于:闯王乃意外身死,无论是地方团练、大顺将士,还是尾随的清军,涉事三方各有考量,或不愿承认,或并不知情。
首先,桑家口的团练误以为李自成是前来劫掠的散兵流寇,未曾想打死了货真价实的闯王,此举无疑是祸从天降。虽然闯王薨逝,但大顺军各部实力犹在,尤其是从陕北经四川撤至鄂西的李过(李自成之侄)诸部,分驻湖广各处,横亘余里,九营会攻荆州长达半月之久。到了康熙三年(),清政府调集10万大军,付出惨重代价,才最终将大顺军余部(夔东十三家军)镇压。有鉴于此,乡绅、民团教习凑在一起合计:为了免遭报复,一致决定隐瞒此事,对外绝口不提,而梃击李自成者亦逃匿他乡。其次,李自成率领的大顺军在与清军的战斗中连遭败绩,正处于关键转折点。倘若此时痛失领袖,将士们万万无法承受,军心势必一落千丈。是故,唯有秘不发丧,继续打着“闯王”旗号,鼓舞士气,设法与陕北南下的李过等部会师,再做他图。
最后,阿济格方面始终无法判断李自成的生死,最好的证据便是“甲申疏报”。顺治二年闰六月,阿济格自大顺军降将口中得知,“自成窜走时,携随身步卒仅二十人,为村民所困,不能脱,遂自缢死”,上奏朝廷。对于这种说法,就连阿济格自己都持怀疑态度,补充道:“尸朽莫辨,或存或亡,俟就彼再行察访。”(《东华录·顺治·四》)此疏现已被公认为“诳报”,阿济格也遭到胞弟多尔衮的严厉斥责,被降为郡王,罚银两。由是可知,当时清军根本无法掌握起义军的行踪,更遑论李自成死于桑家口之事。正由于民团、大顺军、清军三方的不同立场,以及当时的战场环境,造成李自成死于宿松的事实长期湮没不彰。
那么,既然宿松流传着“僧人打死李闯王”的传说,作为团练首领的李筠庵究竟何许人也?李氏行伍出身,本是南明江西总督袁继咸帐下的一个千夫长。他得知桑梓惨遭左良玉纵兵劫掠,颇为震动,于是毅然返乡组织民团,找来一切可利用的农具,作为武器操练起来,倘若左军再敢来犯,必予以痛击。可惜乡亲们没有等到左良玉,却误杀了前来筹粮的李自成。
砸死闯王后,李筠庵担心大顺余部前来复仇,累及乡亲,便径自前往江西庐山东林寺剃度。换言之,在误杀李自成之时,他尚未遁入空门。因此,民间的“僧人打死李闯王”之说并不准确。出家后的李筠庵法号“真在”,取自“都忘身世,真在仙乡”之句。乡民们为了保护李筠庵,未将此事报官。
《中江阻风》的隐喻
除了官方修纂的史书、方志,在许多私家笔记和文人诗词中,也留下了李自成殒命宿松的影子,譬如《中江阻风》。此诗的作者叫彭而述,是明崇祯十三年()的进士。清顺治初年,阿济格南下,彭氏曾赞襄左右,被举荐为提学佥事。作为明末清初的治史大家,彭而述著述颇丰,计有《宋史外篇》《明史断略》《读史新志》《读史别志》《读史异志》等。同时,他还擅于写咏史诗,留下了《金人捧露盘燕台怀古》《再登黄鹤楼》等佳篇,“诗多军中之作”(王士祯《渔洋诗话》卷上),雄奇峭拔。
在他存世的众多诗文中,有一首写于“乙酉八月”的《中江阻风》。彼时,彭而述乘槎泛舟,造访桑落洲,遥想三个月前李自成殒命于斯,遂有感而发。这首长诗自“山魈雨泣枫香驿”开始,采用虚写笔法,隐晦地记述了三个月前李筠庵误杀李自成之事。兹摘录如下:
山魈雨泣枫香驿,鼍鼓雷鸣桑落洲。
泽国铜符辽海使,史书銕汉靖南侯。
青簑拟向严滩去,渺渺烟波一钓钩。(彭而述《读史亭诗文集》)
先看“山魈雨泣枫香驿,鼍(tuó)鼓雷鸣桑落洲”两句。“山魈”又称“魈鬼”,生活在群山之中,与魑、魅、魍、魉并列“二十四鬼”。此处,彭氏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污蔑农民起义军为“山魈”。“雨泣”则出自《诗经·邶风》中的“瞻望勿及,泣涕如雨”,乃泪如雨下之意。那么,起义军缘何会在枫香驿伤情恸哭呢?“枫香驿”本是宿松的一处驿站,毁于明末战火,此处并非实指,而是暗指李自成,因为李自成曾在银川驿担任驿卒,因遗失公文而被裁撤。因而,“山魈雨泣枫香驿”写的是起义军哀悼李自成,泣不成声。
下句“鼍鼓雷鸣桑落洲”亦有所指:“鼍”即扬子鳄,古代以其皮制作战鼓,称“鼍鼓”。旧时征战杀伐,大赦天下皆出自天子诏命,故该句是描写宿松地区发生过大规模激战。上下两句,彭而述以“枫香驿”对“桑落洲”,巧妙地借用地名中的“驿”“落”字,暗喻大顺天子李自成陨落于斯。
再读“泽国铜符辽海使,史书銕汉靖南侯”,道出了导致李自成身死的两位关键人物——“辽海使”与“靖南侯”。前者是追剿统率阿济格,不难理解;后者乃一位銕汉(铁汉),其经历与靖南侯黄得功相仿。查阅黄氏的履历,其人骁勇善战,却对农民起义极为仇视,将归降明朝的李自成部将高杰视为劲敌,调兵防备。二人虽同属“江北四镇”,但离心离德,最终导致“土桥之役”,祸起萧墙。作为崇祯庚辰科进士的彭而述,始终心系明廷,对靖南侯倍加推崇。在他看来,李筠庵率领团练袭击李自成,配合了阿济格追击大顺军的行动,共同将李自成置诸死地。此举与黄得功一样,旨在为朝廷除去心腹大患,“收大名于天下也”(《明史》卷二百六十八)。
最后,品味“青簑拟向严滩去,渺渺烟波一钓钩”两句,点明了李筠庵的最终归宿。诗中的“严滩”即“严陵濑”,乃东汉初年严光避世之地。严光,字子陵,少时曾与汉光武帝刘秀同游学。刘秀称帝后,严光蒙天子数次征召,坚辞不就,结庐富春江泮,耕种垂钓。彭而述在此引用这则典故,借以指代李氏削发为僧,遁迹空门,犹如隐士严子陵一般。
可是,诗人为何采取隐喻的手法,而不秉笔直书呢?原因与阿济格的遭遇有关:就在彭而述写下《中江阻风》的一个月前,阿济格班师还朝,因为“诳报”而受到多尔衮的严厉责问。但阿济格对彭而述有知遇之恩,如果将李自成死于宿松之事公之于众,等于坐实了阿济格的诳骗之罪。为免节外生枝,彭氏遂以诗作喻,留待后人自辨。
李自成殒命后,战事仍未平息。作为清军与南明军反复争夺的主要战场之一,宿松及其周边地区人口大量流失。当年的亲历者或死或走,或刻意隐瞒,导致李筠庵误杀李自成之事被岁月掩埋,徒留民间传说流传至今。(作者系中国国家博物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