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天界战神,我和魔尊是死对头。
长天门一战,我俩两败俱伤,双双跌落妖界。
一觉起来,我发现,他失忆了,但灵力全在。
而我灵力全失,只有记忆。
为了走出妖界,我大言不惭,对着记忆全失的乐珩道。
「那个啥,其实,我是你的心上人。」
一
我与乐珩本该是死仇,是宿敌。
三万四千年前,是我第一次见他。
长天门外,他大道初成,是魔界新上任的魔尊。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胆敢只身一人,前来天界挑衅神族。
那时候他嚣张到不可一世,眼角眉梢俱是张狂,胆敢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是小小仙娥,还不向他魔界俯首称臣。
我听来好笑。
他不会知道,我刚从妖界回来,枪上的妖王血还未擦干净,他就上赶着来找死。
但上苍有好生之德,对待这样一个初成气候的魔尊,还不至于赶尽杀绝。
所以我一枪,就将乐珩赶回倒凤山。
那时他才知晓我的名讳,灵武上神,天界第一战神。
是个长他一万岁的老神仙。
自那之后,乐珩每日勤修苦练,再五百年又重出倒凤山与我决一死战。
自然,又是无功而返。
若是早知道他能有如今的造化,当年初见,我就不该手下留情。
外面的仙娥跪了一地,或劝或求,让我出殿迎战。
我寂寂地坐着,知道这一战,是非死不可。
我并非怕死,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死,算不愧对这一生。
殿外风云几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起身。
乐珩仍旧立在长天门外,一身简朴黑袍,气度却贵不可攀。
虽不如往日意气飞扬,但确实当得起一声魔尊了。
他未佩长剑,墨发散在身后,只立在水云之中,死死地盯着我。
四目相对,他声音喑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恨意,问了我一句。
「灵武,这三千年,你就没有过一丝悔意吗?」
我想,也许是有的。
但都不重要了。
二
这件事还得从四千年前说起。
我与乐珩相杀了将近三万年,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后来的力不从心。
乐珩意欲一统六界,第一步就是要砍下我的头颅,踏平长天门。
那一战,他带了将近十万魔军,步步紧逼,直到我退至天水山,同他背水一战。
但最后,天兵战死,魔军大败。
我和他彼此都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只能釜底抽薪,赌上性命,决一死战。
当然,他没死成,我也没陨落。
我俩双双跌入无名妖界,躺了不知道多少时日,才从昏迷中醒来。
醒过来的第一眼,我二话不说,条件反射地扑上去,决议同他再战个不死不休。
但,乐珩轻而易举地就握住了我的手。
他身上魔铠尽碎,只有一件单薄的黑袍,正坐在妖界如茵的草地上,攥住了我的手腕。
然后,猛地将我拉到怀中。
我愣住了。
这才发觉自己神力尽失,眼下连修仙之人都比不过。
而乐珩身上魔气大盛,修为显然要比先前强上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样的乐珩,想要杀了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可我在他怀中僵硬了许久,也没有等来想象中暴虐。
这……
他又想玩什么把戏?
我僵硬抬头,想逃,却对上一双幽深如墨的眼睛。
「你是什么人?方才缘何要对我出手?」
电光火石之间,我脑袋里闪现出了一个念头。
那就是,乐珩失忆了。
并且不认识我了。
他完全不记得上一刻我们正不死不休的决战,更不会知道他怀中现在躺着的,是他做梦都要杀死的宿敌。
我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多久,乐珩神情便闪过一丝疑虑。
出于这么多年交战的经验,我知道,如果我不给乐珩一个合理的解释,那等待我的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我硬着头皮说,「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告诉乐珩,我和他是神魔殊途,他喜欢我多年而求之不得。
乐珩眉头微皱,隐约有些印象,但是不多。
他当然求之不得我多年,只可惜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想要我这颗脑袋,血祭大军。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到底是点了点头,长眉舒展了些。
「有些印象。」
我悬在心口的石头,这才放了下去。
乐珩生性多疑,自然不会轻易相信我是他心上人这一回答。
而我的目的也不止这么简单。
乐珩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为天界的眼中钉,绝不是因为我的一时手软。
他天性聪颖,又沧海珠加持,自然能青出于蓝。
这沧海珠,便是他胸口的心器。
只要这沧海珠在一日,便可以帮助他吸收天地灵气。
我同他一起重伤陨坠,神力自然也会被沧海珠就近吸收。
可以说,他现在身上一半的灵力,都是我的修为。
想要拿回神力,还得要剥出沧海珠,炼化那被吸收的神力。
可我现在等同于凡人,甭说是取出沧海珠,就连是活着走出妖界都困难。
现如今,上上之计,就是哄骗失忆的乐珩为我所用。
我尽量装着人畜无害的样子。
他探了探我的脉息,才讶道,「你伤势如此之重,先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继续胡诌。
「你不记得了吗,我为你挡了一剑,如今神力尽失.....」
是我中了他一剑,也同样,将长枪刺入了他的肺腑。
只是沧海珠吸收了我的神力给他疗伤,如今已经看不出来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想到这里,我心中那一丝愧疚又烟消云散了。
情势所迫,我才有意欺瞒。
眼下若是不夺回神力,待到乐珩魔性大作之时,便是生灵涂炭。
乐珩听我说完,到底是放松了警惕。
那张素来狷狂的面上,竟然荡漾起来几分类似天真的笑意,柔柔地望向我。
「我记得,你好像,是叫做灵武。」
我一僵。
不会吧,这么快就想起来了?
他下巴垫着我的肩头,气息如火。
「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这个名字,如此看来,你与我关系当真是不浅。」
确实不浅。
我勉强笑笑,「过命之交罢了。」
三
在妖界疗伤的这段时日,我想尽办法胡诌着我和乐珩的往事。
好在,乐珩对此倒是笃信不疑。
有时候他会躺在我的怀里,问我当初是如何相识的。
思前想后,我只能道,「你我初见在长天门,那时我只是小小仙娥,未曾想与你一见倾心,这才误了终身。」
乐珩信以为真,「倒是有些印象。」
我只能扯了扯嘴角。
不知道来日他想起来这些,会不会提剑直接将我砍了个对穿。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之计,还是要哄着他才行。
等到我身子痊愈到可以多走两步路时,乐珩已经当真把我认作是他的心上人了。
我虽然对他痛恶至极,但到底因为玩弄他的情谊,平添了几分愧疚之意。
细细想来,那段在妖界养伤,倒是为数不多的太平日子了。
妖界风光绮丽,算是六界之中最绚烂的。
乐珩失去记忆,连蝴蝶都不知道叫什么,我便带着他,一点一点告诉他,什么是苍生,什么是万物。
我告诉他,万物有灵,切不可随意轻视。
乐珩收回了想要杀死妖蝶的手,任凭那妖蝶落在指尖。
蝴蝶振翅,一如他如羽长睫。
我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好在乐珩习惯了我的冷清,知道我素来话少,他反倒多情起来。
有时他会一去二三日,给我寻来新鲜的灵果,只为替我疗伤。
可他偏偏记忆全失,记不得哪些地方是凶地,是万万不能去。
堂堂魔尊连魔气都忘了如何使用,以至于每次都灰头土脸的回来,眼巴巴地捧给我一圈有毒的果子。
若不是他当真失忆,我真以为他是故意为之。
但看着他身上疮痍,我又只能泄了气,柔声安抚着他。
可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必须要尽快拿回神力,免得夜长梦多。
见我失神,乐珩贴着我,用脸颊蹭了蹭我的脖子,乖巧地道,「阿灵,我疼。」
老实说,我觉着他有装模作样的嫌疑。
毕竟先前我将长枪戳入他的肺腑,他还能狞笑着,一剑斩万军。
这样娇滴滴的魔尊,当真是让我......无福消受。
想归这样想,我还是认命地上前给他处理被妖兽误伤的伤口。
这要是传回天界,不知道是该笑话我,还是该笑话乐珩。
包扎完之后,他就枕在我的膝盖上,同我说着妖界的热闹。
那张昔日狂狷癫狂的容颜,到如今,只有灿灿的笑意。
看着看着,我便出了神。
三万年来,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乐珩。
没有杀人如麻,也没有心狠手辣,更没有一怒之下屠戮鬼界的凶神恶煞。
他就坐在妖界浅淡的日光之下,婆娑树荫洒在他盈润的脸庞,笑颜温良和善,乖巧地冲我笑着,还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熟透了未舍得吃的灵果。
「阿灵,你瞧,这果子上面有灵气,吃了你便可以痊愈了。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找到的,你快些吃了!」
我不敢同他的目光对视,只能僵硬地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
万物初发清明净,也许失忆了的乐珩,不至于十恶不赦。
若是此人能为天界所用,依照他的灵力,也能够照拂苍生。
这么想着,我心绪倒是宽松了许多。
还未来得及多说,手上忽而传来了一阵陌生的温度。
乐珩拽住我的手,眉眼弯弯地冲着我笑,「阿灵,你笑了!」
同他在妖界养病的这些时日,兴许这是第一次笑。
我抬眼,对上他纯良的眉眼,到底是抬起头,揉了揉他的发。
「阿珩喜欢我笑吗?」
乐珩贴过来,蹭着我的肩窝,做起亲昵的行径倒是无师自通起来。
他说,喜欢,阿灵对我真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
四
就这样,我和乐珩在妖界带了将近一百年。
有时候我自己都快忘了,我和他究竟是宿敌还是神仙眷侣。
可我不能忘。
短暂的怜悯和愧怍并不能够让我忘记自己的使命。
那日乐珩带伤归来,我对他说,「我要去找天地火。」
乐珩甚至都不知道天地火是何东西,便二话不说的答应了。
我记得那一日,山花烂漫,他黑袍染血,手里还捧着一只淬着灵力的妖丹。
他就低下头,含情脉脉地望向我。
「那阿灵先炼化了这颗妖丹,我便带你一同去找天地火。」
像是害怕我怪罪他滥杀无辜,他还贴心地补充了一句,「这妖丹是一只作恶的妖王,我是替天行道,才杀了他的。」
那双桃花眼潋滟含情,还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这妖丹定然是千年大妖的修为,他如今记忆全失,自然不会是大妖的对手。
与妖王一战,几乎丢了半条命。
我心中憋闷,只觉着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呼不出来。
到最后,我还是没有收下那颗妖丹,只是嘱咐他自己炼化,用以疗伤。
其中缘由,到底是害怕欠下因果,还是害怕担了情愫,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乐珩听罢,愣了许久,还是将妖丹强行炼化出来,灌入我的神魂。
他这一生,没受过恩,也没被人善待过。
魔界修炼素来是适者生存,一点好处都是要争得头破血流。
这样的温存,与他,自然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
我记得那一日,他在烂漫山花之中,紧紧抱着我,告诉我此生非我不可。
我就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如雷心跳,只觉着苍天在上,若有因果也饶不了我。
五
天地火,顾名思义,便是天地之火。
其火生生不息,能够斩灭神魂。
稍有不慎,便是灰飞烟灭。
乐珩没有问我取来天地火是有何用,只是按照我的吩咐,带我去了天地池附近。
炙火的热息扑面而来,我没有神力护体,自然是寸步难行。
乐珩便将我圈在结界之中,一个人,孤自踏入了天地池。
那时候他是这样和我说的。
「我不知道你要它做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何会要它,但只要你想,我便刀山火海,也替你夺过来。」
我就望着那一袭黑影,持着万年不变的长剑,步入滚滚烈焰之中。
后来我曾想,我同乐珩这样形影不离的一千年,做了这样一场相濡以沫的大梦,到最后梦醒之后,痛不欲生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起码,他曾误以为这是真的。
而我自始至终,都明知这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假象。
偏我,还曾沦陷于这一场自欺欺人之中。
怎么能不动容呢。
我在结界中等了三日,等回来衣衫褴褛的乐珩,他神魂岌岌可危,只要我一掌下去,便能夺回沧海珠。
那双秀骨如玉的手,被天地余息灼成了干枯的魔爪,露出魔修最丑陋的本体。
取出天地火,天地池一片荒芜。
寸草不生的焦土上,乐珩也曾低下头,双手将那火种奉上。
他眼角还带着委屈,可怜兮兮地等着我的安慰。
我只能垂眸,心疼地将他搂入怀中。
我告诉自己,绝不是我不想杀他,而是我还要他为我找到剩下的两种神材。
乐珩很好哄,无论他受多重的伤,只要我一个拥抱,他便再无怨言。
我不知道他记起来多少,但他告诉我,在他的印象当中,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怀抱。
我问他,那他的记忆都是什么样子的。
乐珩思忖着说,「漆黑一片,看不见光亮。」
我想也是,魔界骨肉相食,乐珩能成为魔尊,自然是相食第一人。
六
取出天地火之后,乐珩需要休养一段时日,我们没再前行,只是继续寻了个妖市住了下来。
妖市同人间的集市相差无几,但其中多半都是妖。
还有零星一些,如我与乐珩一样,悄悄混入其中的外人。
乐珩很喜欢逛那些集市,因为这样就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我的手。
而我害怕被妖兽惦记,只能任由乐珩拽住。
当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妖界的磷灯斑驳灿烂,人头攒动的闹市,我们也曾是十指相扣。
后来将他封印在魔界的三千年中,我故地重游。
昔日摩肩擦踵的妖市,因着魔气横扫,早就成了不毛之地。
乐珩记起来一切之后,一怒之下,血洗过往。
我费尽心思,才将那些枉死的幽灵复生,为此妖王还特意送来了一尊灵珊,说是感念上神仁心慈念。
我盯着那灵珊,彻夜难眠,脑袋里想的全是那年乐珩歇斯底里,掐着我的脖子问我到底有没有心。
到底有没有心?
我不知道。
也许是有的,可我情愿一错再错。
在妖市待了将近十年,乐珩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我们再次启程。
寻找神材并不容易,次次都是以命相搏。
除此之外,还要应对的是过路的那些妖兽,若是稍有不慎闯入旁人的领地,少不得又得一顿磋磨。
每次遇到这种,乐珩总会将我放在结界之中,等到战事结束再让我出来。
其实大多时候,只要商谈两句,这些人也不愿为一个过路人大打出手。
但乐珩觉着我太过脆弱,稍有不慎便会成为垫脚石,所以不太让我抛头露面。
可我却放心不下。
我是见过乐珩的手段的。
在天界那些年,我听过最多的便是,乐珩魔尊又屠了妖兽全族,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令六界诸君都闻风丧胆。
好在,乐珩总是没让我失望。
即便是我从结界当中走出来,也没有看见什么腥风血雨,反倒很是春和景明。
那时候我就在想,也许乐珩本性不坏,也许我与他并不是非死不休。
只要他心甘情愿地将我的神力归还,我也可以饶他一命。
只要他能够改邪归正。
我情愿用余下的光阴,陪他虚耗。
我承认,我是自私的。
我固执地将我的责任,拉着乐珩一同承担,即便他与我本非同族。
可饶恕乐珩性命,已经是我作为上神,最大的退让了。
我与他,神与魔,本就是天生宿敌。
那些流浪妖界的时日,我不是没想过,要同他摒弃旧怨,自甘沦陷。
但我最终,还是亲眼见证了这场谎言的破灭。
七
那是我淬炼神力需要的最后一个神材。
传说在昆仑山中,有一味轩辕草,千年才生这么一株。
我等了将近一千年,才等到的轩辕草出世。
想要夺得轩辕草并不简单,看守昆仑山的妖兽数不胜数,此行恐怕不能善了。
也正是前去昆仑山,入了幻境,我才彻底看清了乐珩的本性。
我神力尚未恢复,哪怕乐珩辛苦调养了一千年,也不是能够擅闯昆仑山的主儿。
乐珩本意是将我放在昆仑山外,他孤身去闯,但被我拒绝了。
我告诉他,「昆仑山地势险要,我原先读过几本古书,只要轩辕草在何处,带我进去,能少走些弯路,也能少残害些生灵。」
冒然闯入昆仑山,夺走轩辕草,本就是犯了忌讳。
如此,可不能再造杀孽了。
更何况,若是稍有不慎,乐珩也极有可能因此丧命。
带上我,也多了一层把握。
乐珩不疑有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离他太远,免得被妖兽掳走。
即便是这样,一进入昆仑山,我还是被妖兽抓到了幻境之中。
幻影妖鹿,最擅长的就是将过往的往事编织成一场幻境,用来折磨深陷其中的人。
我不知道乐珩是如何找到我的。
但我在那场幻境之中,看见了真正的乐珩。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便是在苍山之野。
我与乐珩着急赶路,但是看守的山妖却始终不让我们过去,布下了接天大阵,困住了我和乐珩,并且放话说,只有破了此阵,才能够离开苍山。
这倒是情理之中,毕竟各山有各山的规矩。
苍山多生灵,脆弱到不堪一击,这阵法也是为了消减乐珩身上的魔气,免得危害其他生灵。
我和乐珩便在苍山之中看了一夜流星落雪,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昏睡之际,我还记得乐珩在夜风中温柔的侧脸,他说,「交给我,你不用多想。」
我没有多想。
第二日我醒来,阵法已经荡然无存。
苍山仍旧祥和,显然是乐珩破了阵法,并没有伤及生灵。
我松了口气,这才继续赶路。
但眼下,在昆仑山中,幻境之内,我却看见了另一种真相。
在我昏睡的那一夜,苍山染血。
生灵尸骸之中,站着的黑袍男人,同我记忆中那个只手遮天的魔尊别无二处。
眉眼仍旧是麻木,那双曾停留蝴蝶的手指,掐死了一只刚出襁褓的山妖。
满山哀嚎,鬼影幢幢。
魔气所及之处,只有我酣睡的那一寸,还算是净土。
就这样,乐珩破了阵法,屠尽苍山。
却在我醒来的那一刻,为我编造出来一个祥和太平的假象。
我几乎站不稳,整个人跌坐在幻境之中,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张纯良的面孔。
那是乐珩,是我以为改邪归正的乐珩。
可是他背后,是尸山,是血海!
不仅如此。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屠尽妖族,只为给我摘来最新鲜的灵果。
在我转过身的一瞬,他会笑着碾死那只振翅的灵蝶。
他坐在日光之下,藏在背后的那只手,紧紧攥着妖兽染血的头颅。
这一路腥风血雨,只有我一人蒙在鼓里。
正如我藏下了所有的前尘旧恨,兀自给他设了一场梦幻泡影。
可最终,这些都是假的。
乐珩不会变好,我也不是他的旧爱。
我静默地在幻境中,不知道坐了多久,等来了乐珩踏平昆仑山,杀了幻影妖鹿,持着那柄长剑,站在我的面前。
在看到我的一瞬间,他面上的冷厉之气尽数消散,又恢复成了我熟知的纯良,委屈巴巴地看着我。
他说,「阿灵,我以为我把你丢了。」
他身上的血腥味令人作呕,搂住我的动作却是那样的轻柔。
再然后,他收紧双臂,将我死死钳在怀中。
像是失而复得。
他轻轻咬上我的脖颈,落下一个郑重其事的亲吻。
他说,「阿灵,对不起,我杀了好多妖兽,我太着急了,才杀了那么多生灵。不过,不过我找到轩辕草了,你不会怪我吧。我错了,阿灵,阿灵——」
他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我的名字。
我趴在他的怀中,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烫得他几乎慌了神。
「阿灵,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别哭呀,我知道错了。」
我也知道错了。
这一千年,因为我的一念之仁,又有多少生灵,惨遭屠戮。
而我每次都被他这一副乖巧单纯的样子,蒙混过关。
我怎么忘了,他是失忆,不是失智。
他装作我喜欢的样子,让我更喜欢他,让我一错再错,到现在万劫不复。
他慌乱地抹去我的眼泪,一如先前那样,告诉我,「阿灵,我再也不会滥杀无辜了,你相信我,这是最后一次。」
也许是我眼中的冰冷刺痛了他,也许是我推开他的动作太过果决,他脸上的乖巧逐渐淡了下去,成了我熟悉的阴沉。
也不过是一瞬间,他又恢复如初,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可是我不想再装了。
我问他,「那苍山呢?那一千年来,你杀过的所有妖族呢?你空有浩瀚之力,却不怜草木之青。如此无情无义之人,我还能信你几分?」
我退了一步,克制住身上的颤抖,只咬着牙。
我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要见你,我们都放过彼此,谁也不骗谁了。」
也是那一瞬,乐珩才真的开始慌乱了。
可我没有回头,趁着他茫然之时,捏了个决离开了昆仑山。
八
我知道,乐珩会找到我。
我也在等着他找到我。
原先我是想着,若是他能知道造化,我也可以饶他一命。
但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离开乐珩之后,我沿着九州大地走上了一圈,算是这四万年来,头一次正儿八经地看一回六界。
成为上神的四万年,前一万年,我替天界征战,庇佑苍生。
后三万年,我与乐珩相互僵持,不死不休。
眼下唯一一时清净,我心绪却始终平复不下来。
乐珩依旧钉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沧海桑田,云卷云舒。
在我独坐白眉山的第八日,乐珩找到了我。
他跪在我的面前,忏悔着他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拉着我的衣袖,让我原谅他。
可我的心死了,任凭他怎么苦求,也都是死了。
正如这些年,任凭我如何教导他不要滥杀无辜,他也仍旧是本性难移。
最终,在我转身之时,乐珩动用灵力,将我带回了妖界。
那是我们第一次醒来的地方。
周围全是结界,依照我那时的气力,根本逃不出去。
他把我关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我,甚至还闯了鬼域十六界,带回了那些被他滥杀的灵兽。
生灵有界,魔修闯入鬼界,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他耗尽修为,忍着千刀万剐之痛,学着神界的回头是岸,普度众生。
乐珩趴在我的床头,昔日嚣张的眉宇,如今只剩下了祈求。
他说,「阿灵,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收回目光,落在他卑微的眼睫之上,才轻轻点了点头。
我抬起手,指尖落在他的心口,那里藏着沧海珠。
我告诉乐珩,只要剔除魔根,剜出沧海珠,同我做一对平凡夫妻,我就原谅他。
乐珩几乎没有多想,一如他为我孤身赴火海那样决绝,当着我的面,硬生生血淋淋地将自己的心器,活剥了出来。
那得有多疼。
可他一声都没吭,盯着我,如先前那样温柔的笑着。
沧海珠是暗红色的。
如同他的眼眸,带着独属于魔界的幽火。
那双素白的手,捧着那颗沧海珠,送到我的面前。
我怔了很久很久,想要去接那颗珠子的手,却始终抬不起来。
乐珩倒在我的床头,虚弱地攥着我的手,将那颗珠子,放在我的掌心里。
他说啊,你想要我的心,那就拿去。
我把我的心都给你,你把你,也都给我,好不好。
这话说完,在我的沉默中,他昏睡了过去。
九
其实乐珩生得很好看。
我第一眼瞧见他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念头。
起先不愿意杀他,我也只当他是前来挑衅天界。
天界素来一寸罪一寸罚,断没有他猖狂几句,便要就地正法的道理。
我不是眼里容不下沙子,但乐珩是。
更确切地说,魔界之辈多是如此。
先前那一万年,我杀了不知道多少魔尊,而乐珩也会是其中一个。
只是我从未想到,乐珩远比其他魔尊要厉害的多,也不会想到,我会因为重伤而忍辱负重佯装他的心上之人。
自然,更不会想到,他会心甘情愿为我剥心剔根。
我盯着乐珩的面容瞧了许久,心中的震撼,久久未曾平息。
可最终,我还是握紧沧海珠,起身。
乐珩再醒过来,整个人已经万分虚弱,甚至连下床走动都困难。
我当然不能抽身离开。
这沧海珠认主,若是离开乐珩远一些,它便如同死了一般。
我只能在妖界找个偏僻安稳的洞府,背着乐珩冶炼沧海珠。
乐珩并未起疑,相反,他很眷恋那时的温存。
每日也总是抱着我的腰,才会睡下。
只有他睡下的功夫,我才能抽空去洞府。
乐珩躺在我的身侧,他的掌心不再炙热,面上却多了几分柔和。
端看着,倒和凡人书生别无区别。
他说,「我听说过凡人夫妻,是要三茶六礼明媒正娶。阿灵,你陪我去凡间如何,咱们去看看凡人如何成亲,我也要娶你。」
我拗不过他,只能带着他前往凡间。
凡人成婚礼节颇多,又是拜天地又是许山盟。
分明苦短一生,却总爱许诺永恒。
不像是天界,结下生死契,便是生死不辜负。
乐珩看得双眼发愣,到最后送入洞房,还不知害臊地跟上去。
我只能拉着他,回到了洞府。
一路上,他臊红了一张脸,支支吾吾地问我洞房是何用意。
我想,魔尊三万年全用来修炼了,确实连一个妖姬都没有,也难怪如此纯情了。
但我没有教坏小孩子的打算,只能搪塞着,说只有成婚之时,才能够做那些情事。
乐珩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一路沉默到了妖界,他忽而眼睛亮亮地看向我。
像是我在天界豢养的狼妖,就差一只尾巴了。
他一锤定音,说,「我们也要成婚,阿灵,我要你做我的妻!」
我的笑僵在嘴角,满腹心绪都成了虚妄。
最终,我点点头,说了一句来日方长。
十
那日之后,乐珩不知道在忙活什么,总归不想以前那样粘着我了。
我也得空能够冶炼沧海珠。
神力一丝一缕的回到身体里,我才感觉到如获新生。
这一千年,我耳目不聪,对一切生死都混沌了许多,倒也难怪乐珩的幻境能骗过我。
愣神之间,我又想到了乐珩。
那他剔除魔根,剥落沧海珠,到如今卧床不起,寸步难行,又是怎样的煎熬。
受惯了上神之躯,如今凡人血肉的愚钝,他又如何能够消受。
可再不消受,也总要有消受的一天。
乐珩对我的仁慈,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幸运,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够这样幸运。
若我不夺回神力,迟早有一天,他会将神力吸收,到时候恢复记忆,谁又能逃过一劫呢?
届时他凶性大发,依照这一点露水情缘,又能牵制他几时?
为今之计,还是早些将神力收回,再将他封印至魔界,山水不相逢。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神力终是原封不动地回到了我的体内。
剩下的沧海珠里,还有着乐珩的修为。
我没有夺人修为的癖好,这灵珠,我也决定将它一同封印。
正当我决议动手的时候,沧海珠却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竟然挣脱天地火,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惊觉不妙。
这沧海珠原先寄存着我的神力,所以才心甘情愿被我炼化。
现如今神力消失,它自然得回去寻找真正的主人。
我匆匆下山,只希望一切还能来得及。
可刚回到结界之中,我便傻眼了。
眼前的一切,全都如先前在凡间的大婚一般,是十里红妆,喜烛万千。
红绸刺目,喜字当头。
我愣在了原地,目光却望向在竹门前静静立着的背影。
乐珩穿了一件喜服,头发也冠成了凡人新婚的模样。
他背对着我,脚下是凤冠和霞帔,整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正要出声,却见他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那张脸是我熟悉的乐珩,只是那双眼,却猩红如血,死死地盯着我。
带着淬骨的凉意和愤恨,凝结成了万年寒冰,只一眼,就扎进了我的心里。
四目相对,我掌心幻化出长枪,退了一步。
「乐珩魔尊,别来无恙。」
十一
乐珩想起来了。
沧海珠回到了他的胸口,没了神力阻隔,他自然就记起了昔年种种。
可记起来却不代表,能够忘记。
我等着那一场,迟来的生死之战。
但想象中的杀意始终没有来。
令我诧异地是,乐珩盯着我,问出来一句啼笑皆非的话。
他说,「这一千年,都是假的么?」
我反问,「不然呢?」
乐珩僵在原地,暴怒几乎冲垮了他的理智,可不知为何,他紧攥着手心,始终不愿意召那一把他屠戮众生的魔剑。
他就那样孤零零的站着,望着我,盯着我。
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他好像,连神魂都是破碎的,颤抖的。
「灵武,这么多年,都是假的,对吗?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吗?灵武,这么多年,你利用我帮你找到天地火,利用我为你荡平昆仑山,这些利用当中,可曾有过一丝心动?」
他唇瓣发颤,脊背躬了又弯,隔着妖界的冷风,寂然又带着几分希冀地望向我。
我说不出口。
真真假假,与我与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骗了他,罪该万死。
所以我说,「若你想杀我,那就来吧,云水山一战,也是时候该有胜负了。」
乐珩眼中的光是一刹那灭了的。
他身形踉跄,那双眸又恢复了属于魔尊的暗红,如他冰凉的心器一般。
最终,他闭上眼,笑了几声。
苍凉又绝望,甚至是带着疯狂。
我只感觉魔气大盛,他提剑,迎风而来。
红袍如血,兵刃交错。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却只取走了我鬓间的一缕碎发。
再然后,留下来两句话,便消失不见。
我听清楚了。
那是凡人洞房花烛时的祝语。
他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灵武上神,你骗的我好苦。
十二
我没想到,乐珩并未与我一战,并且还跑了。
不过他没有跑多远,顺着妖界那条路,一路去了昆仑山。
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这一路,他杀了不知道多少人,多少妖。
神鬼不论,全成了他剑下亡魂。
泄愤是一,其次便是吸收了这些人因愤恨而死的怨气,修成灵力,与我一战。
但他到底不会是我的对手。
沧海珠可以回去,但是被他亲手剔出来的魔根不会。
这一战,他必输无疑。
我是在倒风山找到他的,见到我的第一眼,他就笑了。
这几万年来,我见过他纯良无害,见过他的嚣张,见过他愤恨、狂妄,也见过他潦倒,悲凉,但都没有今日这一见,多了几分疯狂。
他长发散在身后,端坐在魔尊之位上,蓦然出声。
「灵武上神,就如此笃定,能与我死生不相见吗?」
我垂下头,没有和他废话的打算,提枪直上。
我说,「你本性难改,罪恶滔天,今日必将你碎尸万段,以祭生灵。」
字字句句,未提当时旧情。
乐珩唇角的笑隐了下去。
倒凤山一战,他当真做到了与我不死不休。
记忆中,好像是战了十天十夜。
到最后他魔剑熔断,只能跪在我的长枪之下,死死地盯着我。
我想,乐珩当真是天纵奇才,短短几日便能有如此作为,实乃心腹大患。
倒凤山下是一道望不到底的深渊。
传说乐珩便是诞生在这座深渊里,凝聚出了沧海珠,成了六界第一魔尊。
到如今,我将他打落深渊,重归故里。
他黑袍如旧,泣血含恨,是痛之入骨。
那声音隔了三千年,仍旧在我耳畔盘桓不散。
他说,「灵武,今日之仇,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我没有理会他,亲手剥出了沧海珠,将他封在倒凤山下三千年。
十三
封印他的第五百年,我才从重伤之中缓过来,抽空去了妖界一趟。
竹屋仍旧,喜烛燃尽,红绸也退了色。
我立在门外许久,才胆敢迈步,走了进去。
但我没敢久留,正欲离开之时,却发现了正门口的留影珠。
我给取了下来。
应当是乐珩在布置的时候放置的,本意是想要留下来我同他的大婚之日。
那天他早早地就下了床,用仅剩不多的灵力,去了人间一趟。
小到喜字,大到婚服,都是他精挑细选,亲自操持的。
留影珠里,乐珩笑颜温吞,全然看不出半分痴狂。
他小心翼翼地换上喜服,学着凡人郎君冠着发。
到最后,他收拾妥当,满怀欢喜的捧着喜服去寻我,却撞见了刚好回来的沧海珠。
于是凤冠霞帔都落地,他愣在原地,怔然受了那过往一生的记忆。
他的神情从不敢置信,变成了茫然若失,最终又成了一种痛恶至极。
恶心,憎恨,到不舍,而后是颤抖。
这些我统统不知,我只知道,在我回来之时,他已经收拾好所有的情绪,质问我一声是真是假。
到底是真是假啊?
我坐在竹屋前,静静听风过。
也许我自己都不知道,只道是,真作假时,假亦真。
回过神来,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但我没走,还是盯着那留影珠。
在我和乐珩不欢而散之后,竹屋已然无人问津。
但我没想到,正当我满世界找乐珩的下落之时,他又悄悄回到了这竹屋。
那时候,应该是他刚踏平昆仑山,杀了五万灵妖。
却在漏夜之时,独自回到了这茅草屋。
身上还染着血,他就坐在屋前,又哭又笑。
再然后,他丢下了手中的剑,捏决给自己换了身衣裳。
是那件喜服。
我有些看不懂了。
然而更让我看不懂的是,他又折了个纸人,素手一点,幻化成了我的模样。
纸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他操持着换了喜服与凤冠,而后一拜天地,再拜高堂。
直到送入洞房,他才搂着那纸人,泪湿衣裳。
我再受不住,心口像是破了个巨大的口子,一如倒凤山万丈深渊,沉不见底。
只有幽幽冷风,寒凉如刃。
苦不堪言。
十四
我没有在竹屋找到我丢失的那缕头发,所以我又去了倒凤山一趟,仍旧没有。
我在倒凤山下坐了五百年,又给乐珩加了一层封印,才回到天界。
我知道,我困不住他多久,最多也只有五千年。
封印上的神力渐渐流失,反而在逐渐蚕食我的神魂。
这也难怪,我的神力曾寄存在他的身体里,纵使是炼化了,也还能被他吸收。
除了我的,这天界诸神之力,皆是如此。
冲破封印是早晚的事,那时,我的灵力也早就不如当日了。
毕竟他是在倒凤山下修炼,而我是不断掏空自己加固封印。
六界中有不少人骂我,说我徇私枉法,不肯杀了乐珩。
但当年我封印他,就已经耗费了毕生修为,岂能再战。
可我唯独没有想到,他会出来的这样快。
那一日,神界天光大暗,我在神殿呕出来一口血,知道自己是行将就木,命尽如此了。
乐珩大成归来,魔尊二字已经囊括不下他了。
我这一生,竭尽所能,理应是未曾愧过一位生灵,可到头来,却又好像谁也没护得住。
我的因,我的果,终还是我来偿还了。
乐珩闯出倒凤山,一路杀上长天门,告诫六界,只要我情愿受死,便可还这世间清净。
我就遥遥地望着他。
神力感觉到我的余息,也便是昔日被他削去的断发,正藏在他的袖口。
我张了张嘴,对上他问我,三千年可有悔,我却说不上来一句。
默了良久,我答,「未曾悔。」
昔年初见放虎归山未悔,流落妖界欺骗他情谊,未悔。
将他封印三千年未悔,到如今,生死有定论,亦不悔。
万事因果,从来都是环环相扣。
既不知以后,也不知结果。
既然做了,便不言悔。
乐珩深吸一口气,他攥紧了拳头,却仍旧没有抬剑杀了我。
浩瀚的魔气压在我的头顶,逼着我下跪。
他的眸光幽深,我几乎有些看不懂。
众目睽睽之下,六界苍生之前,他双目微垂,同我说,「只要你认错,我便饶你一命。」
我顿了顿,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不信他会原谅我,更不信他竟然敢如此羞辱我。
可眼下,我早已不是他的对手,哪怕是长枪在手,也刺不进去他结界分毫。
膝盖软了一寸,我单膝跪地,银甲跌在仙砖之上,清脆地像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头顶上的威压更重,他冷冷地望向我。
好像这三千年的恨,他只要我低一个头。
可他又怎会不知道,我既不悔,也不服输。
我是天界第一上神,生就无上尊荣,庇佑过苍生,也照拂过万物,又岂会威逼臣服。
到最后,我抬头,对着乐珩释然一笑。
「若你想要我的命,我给你便是。」
说时迟那时快,我袖中仙器直逼脖颈。
乐珩一惊,飞身就来夺。
我侧身一避,趁他防备不及,忍将短剑刺入他的心口。
那一瞬间漫长到我能看清他的吃惊,不敢置信,到最后恼羞成怒,一掌回击到我的肺腑。
他忙想上前,最终又顿住,愣愣地盯着自己掌心看了许久,才愕然抬头。
我自然受不住他这一掌,跌在长天门的石柱之上,寸断肝肠。
一众上神纷纷上前,却被我拦在了长天门内。
这是我同乐珩的私仇,牵扯不到旁人。
神力缓缓流逝,我就盯着他。
看着他垂下头,呢喃着,「难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不成。」
若说出来之时,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但现在我却看透了。
乐珩不想杀我,也确实不舍得杀我。
单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他攥紧我的手,再无先前的温柔试探,只是一种狞狠。
温热的指尖,抹去我唇瓣的残血。
双目阴沉,言语偏执。
他说,「若是你敢死,我便将你的魂魄收集,制成人偶,永生永世禁锢在倒凤山下,成为同我一样的魔头。灵武上神,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种狠话,我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三万多年来,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可那一掌,便是天帝来了也难受。
临到最后,我抬手,缓缓探上了他的脸颊。
他浑身僵硬,连眼睫都开始颤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又看见了在妖界的乐珩。
万语千言,临到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他开始害怕了。
「灵武!你疯了吗!你这是做什么?快将你的神力收回!我告诉你,就算是你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灵武,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他手上力气大的吓人,以为只要用力,就能够拽住我消散的神魂。
我望着他的眼眉,三千年不见,容颜如旧,一如当年。
当年,当年.....
意识昏沉之际,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攥紧他的手,将了他最后一军。
我说,「日后,我就化作这天下苍生,这世间的风,这世间的雨,都是我的骨肉。」
他愣在原地,似乎不相信,到死我还在算计他的情意。
他的手掐在我的脖颈上,问我到底有没有心。
我没有回答他。
最后一句,我笑着对他说。
「阿珩,若你要留住我,就不要再,屠戮众生。」
话音落,神魂散。
我只看见乐珩惊慌失措的一双眼,和他想要紧攥住我的手,最后虚握成空。
他跌坐在长天门外,身上万年修为,留不住一个将死之人。
我想,依照他的聪慧,应该能知道,我是故意死在他的手下。
我知道,他对我动了心,认了真。
哪怕是我做出了这种事,他至多也就会折辱我,而不会让我真正去死。
可这些,当真是我想要得到的吗?
神魔不两立,恩怨犹在前。
情谊是真,愤恨也是真,哪里能够做到冰释前嫌。
他既对我有情,能够为我所用,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倒是未曾想到,昔日露水情缘,真成了魔尊的金箍。
只是能箍几时,还是全凭造化了。
十五
我死后,乐珩收拢了我的神力,成为了六界第一魔神。
自此神魔一家,再无所谓世仇宿敌。
他当真做到了统驭六界,照拂生灵。
又过了很多年,六界已无我的消息。
所有人都不知道,倒凤山下,沧海渊中,沉睡着一缕不属于魔界的断发。
世人只知道,魔神殿下常去倒凤山下独坐,嘴里念叨着一句凡人俗语。
他独来独往,自然也没有人能听见,那句俗语是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倒凤山上开了一簇桃花,是那不毛之地唯一一株生灵。
第三年,桃花开了满山,每逢魔神至时,山花缤纷,似在轻诉。
我时常来看他,化作风雨,吹满了他的衣袖。
有时落花沾襟,带了两分凉意。
像极了当年婆娑树影下,他吻在我的眉心。
我想,这样就挺好。
我护住了苍生,也渡他成神,全了憾恨。
恍惚间,我又想起了当年。
那时候他虽失忆,但也知道自己心口的珠子叫做沧海珠。
我问他,为何叫做沧海珠。
他说,凡人有过一首诗,很美。
我问他是什么。
他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后面一句呢?
乐珩坐在倒凤山下。
春风袭来,山花如旧。
他自顾自地,轻声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