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送梓州李使君[1]
万壑树参天[2],千山响杜鹃[3]。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4]。汉女输橦布[5],巴人讼芋田[6]。文翁翻教授[7],不敢倚先贤[8]。
[1]王维(约—),字摩诘,祖籍太原祁州(今山西祁县),从他父亲开始迁居于蒲(今山东永济县)。少有才名,开元九年()中进士,任大乐丞,后谪官济州。曾在淇上、嵩山一带隐居,开元二十三年被宰相擢为右拾遗。后迁监察御史,奉使出塞,在凉州河西节度幕府为判官。天宝年间先后在终南山和辋川隐居,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安史之乱时,被安禄山强迫做了伪官。乱平后降为太子中允,后官至尚书右丞,后世称为王右丞。晚年笃志奉佛,唯以禅咏为事。他的佛家思想对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被后人称为“诗佛”。著有《王右丞集》。梓(zi)州:唐辖境相当于今四川三台、中江、盐亭、射洪等地,治所在今四川三台县。使君:州刺史的别称。[2]壑(he):坑谷、深沟。[3]杜鹃:鸟名,又称子规,布谷。传说为古蜀帝杜宇之魂所化。[4]树杪(miao):树梢。[5]输:交出,献纳。橦(tong)布:橦木花织成的布,为梓州特产。[6]巴人讼芋田:指巴人常为农田事发生讼案。巴,古国名,故都在今四川重庆。讼,诉讼。芋田,蜀中产芋,当时为主粮之一。[7]文翁翻教授:《汉书·循吏传·文翁传》载“文翁少好学,通《春秋》,以郡县吏察举。景帝末,为蜀郡守,仁爱好教化。……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至武帝时,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后因用此比喻倡导教育的贤者,也常用作咏蜀地地方官的典故。翻,翻然改变。[8]不敢:当是“敢不”之讹。倚:依傍。先贤:此处指文翁。
王维秋夜独坐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1]。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2]。
[1]黄金不可成:语本江淹《从建平王游纪南城》:“丹砂信难学,黄金不可成”之句。古代方士有所谓炼丹砂化为黄金之术,诗人从自己嗟老的忧伤,想到了宣扬神仙长生不老的道教。诗人感叹“黄金不可成”,就是否定神仙方术之事,指明炼丹服药祈求长生的虚妄。[2]无生:佛教语,谓无生无灭。佛教讲灭寂,要求人从心灵中清除七情六欲。诗人在前一联诗中否定了道教以神仙方术炼丹服药求长生的虚妄,认为只有信奉佛教,才能从根本上消除人生的悲哀,解脱生老病死的痛苦。
山居秋暝王维山居秋暝[1]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2],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3]。
[1]暝:一读(ming),日暮,夜晚。[2]浣(huan)女:洗衣物的女子。[3]“随意”二句:《楚辞·招隐士》中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游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此乃淮南小山为淮南王刘安招致隐士之辞。这里反用其意,意谓任它春日芳华凋尽,王孙也可久留。歇:消歇,凋谢。
王维《辋川集》其一栾家濑[1]
飒飒秋雨中[2],浅浅石溜泻[3]。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4]。
[1]《辋川集》:《旧唐书·王维传》:“维……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吟咏终日。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栾家濑(lai):作者晚年所居辋川山谷中的一处景点。濑,急流。[2]飒飒:象声词,拟风雨声。[3]浅浅(jianjian):水流迅急貌。石溜:亦作石留,即石间流水。谢脁《郊游诗》:“潺湲石溜泻”。[4]白鹭:水鸟。
其二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其三鹿柴[1]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2],复照青苔上。
[1]柴(zhai):同“寨”。[2]返景(ying):落日的回光。
其四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1],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1]幽篁:深密幽暗的竹林。
其五辛夷坞[1]
木末芙蓉花[2],山中发红萼[3]。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4]。
[1]辛夷:植物名,又称木笔,落叶乔木。其花初出时,尖如笔头,及开状似芙蓉(莲花)。坞:四面高中间凹的山地。[2]木末:植树梢。芙蓉花:即辛夷花。裴迪《辋川集》和诗有“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3]萼:花萼、萼片的总称。萼位于花的外轮,呈绿色,在花芽期有保护花芽的作用。[4]涧:两山间的流水。户:本为单扇的门,引申为出入口的地方。最后两句写坞中的寂静,意境极为遥远幽深,很有些“空谷幽兰,不为无人而不芳”的韵味。
王维终南山[1]
太乙近天都[2],连山到海隅[3]。白云回望合[4],青霭入看无[5]。分野中峰变[6],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1]终南山:在陕西省长安县南50里,绵延里,为渭水和汉水的分界。[2]太乙:终南山的主峰,也称太一。天都:即帝都长安。[3]海隅(yu):海角。[4]白云回望合:意谓人在云中,人过处云被分开,人过后回首遥望,白云便合拢在一起。合,融合,合拢。[5]青霭入看无:青色的雾气远远看去浓郁不开,走近其中,却浑然不见。[6]分野中峰变:此句意谓终南山很大,一峰之间往往属于不同的分区和辖界。古代中华九州诸国的划分和天上星座的方位是相对应的,这叫作“分野”。
王维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1],属国过居延[2]。征蓬出汉塞[3],归雁入胡天[4]。大漠孤烟直[5],长河落日圆[6]。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7]。
[1]单车:单车独行。问边:慰问边防。[2]属国:一指少数民族附属于汉族朝廷而存其国号者。汉、唐两朝均有一些属国。二指官名,秦汉时有一种官职名为典属国,苏武归汉后即授典属国官职。唐人有时以“属国”代称出使边陲的使臣。居延:地名,汉代称居延泽,唐代称居延海,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北境。又西汉张掖郡有居延县(参《汉书·地理志》),故城在今蒙古额济纳旗东南。又东汉凉州刺史部有张掖居延属国,辖境在居延泽一带。此句一般注本均言王维路过居延。然而王维此次出使,实际上无需经过居延。因而林庚、冯沅君主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认为此句是写唐王朝边塞的辽阔,附属国直到居延以外。[3]征蓬:随风飘飞的蓬草,此处为诗人自喻。[4]归雁:因季节是夏天,雁北飞,故称“归雁入胡天”。[5]大漠:大沙漠,此处大约是指凉州之北的沙漠。孤烟:一说为古代边防报警时燃狼粪时,其烟直且聚,虽风吹而不散。另一说是塞外多旋风,卷沙烟而直上的景象。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孤烟也可能是唐代边防使用的平安火。《通典》卷云:“及暮,平安火不至。”胡三省注:“《六典》:唐镇戍烽候所至,大率相去三十里,每日初夜,放烟一炬,谓之平安火。”此三种解释并列于此,有助丰富读者对塞外奇异景象的认识。[6]长河:疑指今石羊河,此河流经凉州以北的沙漠。[7]“萧关”二句:意谓在途中遇到候骑,得知主帅破敌后尚在前线未归。萧关:古关名,故址在今宁夏固原东南。候骑:侦察兵。王维出使河西并不经过萧关,此处大概是用何逊诗“候骑出萧关,追兵赴马邑”之意,非实写。都护:官名。唐朝在西北置安西、安北等六大都护府,每府派大都护一人,副都护二人,负责辖区一切事务。燕然:古山名,即今蒙古国杭爱山。《后汉书·窦宪传》:宪率军大破单于军,“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令班固作铭。”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1]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2]。气蒸云梦泽[3],波撼岳阳城[4]。欲济无舟楫[5],端居耻圣明[6]。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7]。
[1]孟浩然(—),襄阳(今湖北襄阳)人。早年在家隐居读书,后曾入长安求仕,失意而归。漫游过长江南北各地。晚年张九龄镇荆州,辟为从事。开元二十八年病卒。有《孟浩然集》。洞庭湖:在湖南省北部。张丞相:一说是张说;另一说是张九龄。[2]涵虚混太清:意谓水映天色。与天空混为一体。涵,包含。虚、太清,皆指天空。混,混溶。[3]气蒸云梦泽:意谓洞庭湖水气蒸腾,弥漫在云梦泽上空。云、梦:古代二泽名,云在江北,梦在江南,后积淤成陆地,大约在今洞庭湖北岸地区。[4]撼:动摇。岳阳城:今湖南岳阳市,在洞庭湖东岸。[5]欲济无舟楫,此语双关,言外在说意欲出仕而无人引荐。济,渡。楫,船桨。[6]端居耻圣明:意谓闲居在家有愧于当今圣明之世。端居,闲居。耻,愧疚。[7]羡鱼情:典出《淮南子·说林训》:“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这里借以表达自己出仕的愿望。
孟浩然早寒江上有怀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曲[1],遥隔楚云端[2]。乡泪客中尽,归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3],平海夕漫漫[4]。
[1]我家襄水曲:孟浩然家在襄阳,襄阳则当襄水之曲。襄水,也叫襄河,是汉水在襄樊市以下一段,水流曲折,故云襄水曲。[2]遥隔楚云端:指乡思遥隔云端。楚,襄阳古属楚国。[3]迷津欲有问:《论语·微子》有记孔子命子路向长沮、桀溺问津,却为两人讥讽事。这里是慨叹自己彷徨失意,如同迷津的意思。津,渡口。[4]平海:指水面平阔。古时亦称江为海。
孟浩然秋登万山寄张五[1]
北山白云里[2],隐者自怡悦[3]。相望始登高[4],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5],兴是清秋发[6]。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7]。天边树若荠[8],江畔舟如月。何当载酒来[9],共醉重阳节[10]。
[1]万山:在湖北襄阳西北,诗人的园庐在岘山附近,距万山不远,诗人在此度过了大半生。张五:名子容,排行第五,隐居襄阳岘山南边的白鹤山。[2]北山:当指万山。[3]隐者:作者自谓。[4]相望始登高:由于相望远人才登高。[5]薄暮:日将落之时。此句表面说忧愁由薄暮引起,其实是本身忧愁,见天色昏暗而触景生情。[6]兴:由秋山景色所引起的感兴。[7]“时见”二句:由山下看,见归村行人,有的还在沙道上行走,有的已在渡口休息。[8]天边树若荠:荠,一种野菜,形容远望所见无边树木的细小。[9]何当:何时能够。载:携带。[10]重阳节:农历以九月九日为重阳节,古人有登高、赏菊、亲友聚饮的风习。
宿建德江孟浩然宿建德江[1]
移舟泊烟渚[2],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1]建德江:富春江上游,指新安江流经建德县(今属浙江)的一段江水。[2]泊:停船靠岸。烟渚:指江中雾气笼罩的小沙洲。
孟浩然过故人庄[1]
故人具鸡黍[2],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3],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4],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5]。
[1]过:拜访。[2]故人具鸡黍:《论语·微子》:荷蓧丈人“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这里用成辞,表示古人准备饭菜盛情款待之义。具,准备。黍,黄米。[3]合:围,环绕。[4]轩:本指有窗槛的长廊或小室。后泛指“窗”。场圃:农家的打谷场和菜园子。[5]就:靠近,赴。这里有欣赏的意思。
[解读鉴赏]
在唐朝诗坛上,小作家群集,名作家林立,大作家继起。由于篇幅所限,我们对于像初唐四杰、文章四友等这类小作家群只能是一带而过,重点是要放在名家和大家的介绍上。本章所要介绍的王维、孟浩然正是从小家向大家过渡中的两位以写自然山水而著称于世的名家。前面我们曾讲过,仕与隐是唐代诗人的一个情意结,这些极为复杂的入世之情与出世之意,更多时候是体现在对于自然景物的描写之中。不仅唐诗如此,唐以前的陶诗与谢诗中也同样包含着一个仕与隐的情意之结。所不同的是陶渊明在一番痛苦挣扎与深刻反思之后,终于转悲苦为欣愉,化矛盾为圆融,在“任真”与“固穷”的两大基石之上,找到了自己的托身之所,因而留下他那天性与自然泯然合一的不朽诗篇。而谢灵运则带着不屑入世,而又不甘遁世的难以摆脱的痛苦矛盾,于失意无聊和清高寂寞之中写下他那言山水而包名理的以俪采取胜之作。由此看来,要想了解王、孟及其作品,也只好先从“仕”与“隐”的情意结上入手了。
据史书记载,王维生于名门望族,早年受过各方面的良好教育,是个能诗、会画、工书法、懂音乐的多才多艺的艺术家。他16岁时就有了仕进之心,21岁以解头登第,可谓少年得意。他一方面热衷求仕,但另一方面又随其母学佛,受佛家消极避世的影响较深。当他看到后来国家政治走向下坡的时候,就产生了隐退之心。他一生有过两次隐迹,一次是在长安城外的终南山住过一阵;还有就是他晚年所居住的那片辋川别墅,也在离长安不远的蓝田县附近。事实上他一生并没有真正远离尘世,他的所谓“隐居”,不过是在京都附近的山水名胜之地,一方面拿着朝廷的俸禄,一方面又享受隐逸的高名罢了,所以他真正可算是一个仕隐兼得的人物。然而王维这种表面上的仕隐两得,却又是在内心的两失的情况下实现的。他内心也有着极其复杂的矛盾和痛苦,不过他从来不把这些情意真诚地表现出来。从他的自号“摩诘”,就可推知他确是一个性格内向、感情深曲幽隐的人,决不像欧阳修自号“醉翁”、“六一”那样豪宕洒脱;尽管他从不敞开自己的内心世界,我们也能从他的经历和诗作中窥见他的主要痛苦是来自于:既信奉佛教、厌薄尘世,但又干求名利、患得患失,既有丰美深厚的艺术家的才华修养,又难以免除庸俗虚饰的尘世之情的双重矛盾。这两种矛盾不仅反映在他求仕的手段及求隐的方式上,同样也无意地流露在他山水田园诗的创作上。如他的《送梓州李使君》一诗:
这首诗的前四句真是字字精妙,句句警醒,表现了艺术家、美学家的眼光和手法。但很可惜后四句却混杂着他那份未能免俗的情味。这是一首为送别而写的诗,凡是作应酬的诗,一定要贴切,要表明送别的地点、情由及情意。这里是送一位李姓的使君到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去做刺史,因此前半首写的都是蜀地的景物特色。蜀地突出的特征是多山,有山就有壑,而且蜀地气候潮湿,山上多树,所以王维第一句就说“万壑树参天”,“参”是深入的意思,参天是说树木高插入云,这是梓州景物所给人的视觉上的特色。接着写听觉印象:“千山响杜鹃”。既然此地多山,山上多树,那么树上自然多鸟,而且杜鹃鸟的啼叫不仅表现出梓州地理位置上的特色,还将此地在历史传说上所具有的神奇色彩也表现了出来(即关于蜀帝死后魂化杜鹃的典故)。接下来又写了梓州的气候特色和自然景观:“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雨后的蜀山,处处是瀑布和清泉,而且这些水源都好像是从“参天”的树梢上流下来的一样。这样神奇壮观的描绘真是艺术家匠心独具的结果。诗人巧妙地借助数量词来渲染景物的特色,造成强烈的气势,如“万壑”对“千山”,“一夜雨”对“百重泉”,不但气势博大、恢宏壮观,而且给人以极为鲜明突出的感觉印象,真乃一幅奇妙的立体图画。但后半首写当地风俗民情及使君政事的四句却令人深感遗憾了:“汉女输橦布”是说当地妇女按时向官府交纳用橦木花织成的布匹来抵税;“巴人讼芋田”是说本地的农人常为芋田(耕种芋薯的田地)等事而发生诉讼,这两句符合送别惯例的切事之语没有任何诗人自己的感受,只是为了酬应而写。接着又赞美勉励这位李使君:“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这里诗人用了“文翁治蜀”的典故。文翁是汉景帝时蜀郡太守,他曾兴办学校,教育人才,使这个地区逐渐开化和安定起来。的确,要想使一个地方政治安定,教育和法制是非常重要的,有了好的教育,人民才会遵守礼法。“翻”是反,返回的意思。诗人意谓,希望使君能效法文翁,更新梓州的教化,而且诗人表示相信李使君不会因循守旧,只倚赖先贤已经取得的治绩的。总之这后四句都是客套应酬的世俗之言,没有什么真实深切的感情和感受,这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中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之带有感情的诗句颇为不同。像这一类的诗作还有许多,甚至连他那首流传甚广的《使至塞上》也是如此:诗的前半首也写得极为自然超妙,可是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联佳句之后,忽然出来两句非常世俗而不和谐的“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这里诗人是借东汉窦宪在大破北单于后,登燕然山刻石纪功的典故,来赞美塞上使君及镇守边关的将军。这是世俗礼仪中一般逢迎应酬的话,并非诗人发自内心的真诚感情。我们并不是说所有应酬之情都是世俗的,任何感情,只要是真实的、诚恳的,就不庸俗,甚至连李义山写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以及李后主写男女幽会之情的“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菩萨蛮》)等句中所反映的感情,也是真挚深厚的、发自于内心的。而王维有些诗句所写的却常常只是出于世俗的礼节或利害的得失之需要,这正是我们所以说他未能免俗的原因。
《山居秋暝》是王维晚年隐居辋川时所作,写秋晚山景,借以表达作者对淳朴安静、放纵山林生活的热爱。王维不仅是诗人,同时又是画家。此外他还精音乐,通书法,是个非常全面的艺术家。他是以艺术家的独特眼光、感受和表现手段来传达山水诗的诗情画意的。诗人描绘了山中秋雨过后清朗明净的月夜:松间的明月、石上的清泉、竹林中的浣女、溪中的渔舟有机地构成了一幅明丽的画图。此诗中的画面感极强,诗的前六句俨然大写意式的意象组合:空山新雨、晚秋天气是在勾远景、定色调;月照松间、石上清流,景色开始由高向低、由光及声、由远而近;浣女归舟、竹喧莲动等,由静及动、由景及人,工笔绘出画面的主景,画面由此而生动活泼起来。一幅山村傍晚恬淡自然、优美宁静、美妙和谐的诗画顿时呈现于你的眼前。画中的诗情集中于最后一联:如此美妙的秋山之居难道不值得诗人流连忘返、终老无憾吗!所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无异于是在为画面题诗,点明此画所营造出的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便正是诗人所追求的人生境界。以此来排遣内心的不清净和不安静。
照理说,王维自幼学佛,佛家讲究四大皆空,何以他还难以摆脱这些世俗的杂念呢?这也许正是他不愿向外人道的矛盾痛苦之所在。不过他学佛的虔诚确是不容怀疑的。《旧唐书》的本传上说他“晚年长斋,不衣文彩。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这正是他晚年在辋川别墅所过的日与道友裴迪泛舟往来,弹琴赋诗,以此自乐的所谓隐士生活。这一时期,由于社会、时代、政治、人生的种种经历和各种原因,王维比较彻底地摆脱了世俗的尘杂之情,并且他的生活、思想以及作品的风格也随之发生了转变,特别是在对自然景物风光的描绘上,一改过去那种开阔博大、恢宏壮观的气势,而呈现为恬淡空灵、动静交融、明净洗练、意趣天成。更重要的变化是早年诗中那些未免于俗的情味消失了,代之而生的是一份禅理的妙悟。如他在辋川所写的《栾家濑》以及同时期的《秋夜独坐》等诗都可看出来。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王维不愧为艺术天才,这些写于辋川别墅的小诗,不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且诗中还传达出作者心灵深处的一种很超妙的感受,这不是意识和理念上说得出来的,而是与他艺术家的心灵、手段、眼光结合在一起才能体会得到的。王维这首诗写的是辋川别墅中的一个风景点,“濑”是水石相激的所在。这短短的20个字,看似平淡无奇,但如果你也用艺术家的心灵去感受和体味,就不难发现这其中的妙趣:一场正在下着的飒飒秋雨,使那平时流动潺湲的山泉流速加快,清泉淌泻在凸出的岩石上,一触即飞溅出去,跌宕的水波自相溅射,无意中惊动了一只正在专心觅食的白鹭鸟。它被这突然的水击惊得展翅飞起。但当它终于明白这不过是一场虚惊之后,便很快在空中滑翔一圈后,又安详地落回原处。于是一切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这俨然是“动物世界”中的一组纪实镜头。这般空灵宁静的意趣和境界,完全是通过动态来构成的:正在下着的秋雨,正在流动着的石溜,自相飞溅的跳波,惊飞复下的鹭鸶,这一切现象能给人以安静而不寂寞、清远而不虚空的奇妙的感受。尤其当你置身在飒飒秋雨的一派灰朦朦的天地之间,忽然看到一只惊飞的水鸟在空中一闪,留下一道白色弧圈之后又落回原处的情景,你的心或许也会随之一动。这一动,不分善恶,不分喜怒,我们说喜怒哀乐之未发时谓之“性”;喜怒哀乐之已发则谓之“情”了。如你具有一种“能感之”的本性,就会发觉,在你还没有能够形成喜怒哀乐的感情之前,就在这样一动念之间,你的心没有死,但也没有被喜怒哀乐这些情感所限制,这是一种很难言传的感觉和境界,而这种境界正是王维诗的最高成就。除他之外,很少有诗人能够表现出这样的意境来。
另外他《秋夜独坐》中“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两句可算是颇具禅悟的神来之笔,可惜如同谢灵运《登池上楼》中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样也落下了“有句无篇”的千古定论。
全诗写沉思默想所引发的感慨。这是一个秋天雨夜,更深人寂,诗人独坐在空堂上,潜心冥想。这情境仿佛就是佛徒坐禅,然而诗人竟一度沉入人生的苦海——他看到自己两鬓花白,人一天天衰老,长生已实属不能;此夜又将二更,一点点消逝的时光,无法挽留。人生就这样在无情岁月的销蚀中经历着生、老、病、死的过程。这备感无力且无助的冷酷事实陷诗人于深刻的悲哀中,他越发体验到生命的孤独与空虚,此刻,他多么渴望同情和勉励,他多么需要引渡和救助呀。然而此时除了诗人自己之外,堂上只见孤灯,堂外唯闻雨声……冥想中他好像看见山里成熟的野果正被秋雨摧落的情形;透过灯烛的一线光亮他注意到深夜草野里的秋虫也被秋夜的寒气驱赶到堂内的哀鸣。诗人从人生想到草木昆虫等自然万物的兴衰生灭:动植物与人虽非同类,但这无情、无知的草木昆虫却同有知、有情的人一样,都同样要在无情之岁月时光的消逝中沦落成空。诗人由此得到启发诱导,自以为恍然顿悟了,于是做出弃道学佛的抉择:“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诗人悟到的真理是万物有生必有灭,大自然是永存的,而人及万物都是短暂的。只有信奉佛教,才能从根本上消除人生的悲哀,解脱生老病死的痛苦。倘使果真如此,当然不仅根除老病的痛苦,一切人生苦恼也都不再觉得了。诗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去皈依佛门了。
这首诗写出一个思想觉悟即禅悟的过程。诗的前半篇表现诗人沉思而悲慨的性情和意境,感受真切,形象灵动,情思细微,艺术上是颇为出色的;而后半篇则归纳推理,纯属说教,枯燥无味。似与谢灵运空谈玄理之山水诗如出一辙。从这里也可看出二、三流作家所具有的共同特征。
下面我们再来看一看孟浩然。与王维的仕隐兼得截然相反,孟浩然实在是一个仕隐两失的人。他早年闲适,在鹿门山隐居。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说他是“骨貌淑清,风神散朗”。又说他“行不为饰,动以求贞,故似诞。游不为利,期以放性,故常贫”。可见他确实是鄙薄功利、遁世隐居、追求任性适意的。后来在他人生过半、亲老家贫之际,他深感一事无成,愧对此生,于是也在仕、隐的极度矛盾中到京都去求仕了。这时孟浩然已经40岁了。他原以为前半生的隐居苦读会使进取成功,可没想到竟名落孙山,只好重返故乡。不久他又来到京都做了第二次努力,但又没能得到任用。两次进京求仕的失败使孟浩然感到羞惭愧疚。他本想再回故乡隐居,然而早年那一份悠闲自得的情趣和心境已经被失意的哀愁怅惘给破坏了,所以他只有怀着仕隐两空的失落与绝望,在贫病交加中终老故乡。孟浩然一生写了二百多首诗,按其经历可分成前后两期,前期诗内容风格上都较为单纯,在对自然山水的描写中表现了悠闲的情趣。后期诗作则较为复杂,其中有的以景衬情,表现其欲求仕用的迫切愿望;有的情景交融,抒发他不得知用的惆怅之情。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两首诗是《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及《早寒江上有怀》。
前一诗的上半首写得开阔博大,浑成高远。“八月湖水平”两句是站在岳阳楼上远望洞庭湖所获得的远观效果,“虚”是指太空,“涵”者,言水中所包涵的一切。这两句写水天相映、相互包含所形成的壮观气象。这与谢灵运等人只注重近镜头地雕刻山水形貌的表现方法迥然不同。诗人在描绘上一幅天高水阔、气象浑成的壮阔景象之后,接下来开始借景抒情:面对眼前一望无际的湖水,一股乘风破浪、扬帆远航的冲动被激发起来;可无奈“欲济无舟楫”,没有达到彼岸的工具,没有实现自己理想的机会,既然如此,那就只得做罢了;可“端居”(闲适隐居)又觉得有愧于这个天高任鸟飞、水阔凭鱼跃的圣明之世,于是诗人直言不讳:“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看到别人在仕宦上都能有所成就、有所收获,诗人只有空怀一腔跃跃欲试的冲动,徒然旁观了!这首诗真切而生动地传达出诗人求仕的迫切心情。
第二首《早寒江上有怀》是诗人第二次进京求仕失败以后,羞愧自惭、无以还家,怀着生命落空的悲哀徘徊在归途之上时写下的。诗篇表面看来都是写景物的,但他内心的全部感情活动都表现在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之中了。“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写的是秋天江上早寒的季节,里面饱含有诗人生命摇落成空的不尽悲哀。“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写出思乡情切,而又阻隔难回的矛盾心理。诗人家在襄阳,古属楚地,故云“楚云端”,“遥隔”不但是地理形势上的阻绝,更有心理上的重重障碍,即无颜面见江东父老的满怀羞惭的愧疚。接着是“乡泪客中尽,归帆天际看”,是的,孟浩然正是那千万个宦游人之一,他曾经也是豪情万丈,而归来却是空空行囊,踏着沉重的脚步,徘徊在漫长的归乡之途;带着满怀的疲惫,眼里充满酸楚的泪……虽然只有故乡能够抚慰诗人那心灵的创痛,然而他那颗残缺受伤的进取心与自尊心却使他没有勇气面对故乡。这种矛盾复杂的迷茫和痛苦真是难以叙说,因而不免发问:“迷津欲有问”,我要对迷津发问,我失去了过去隐居的心境和生活,同时也失去了求仕进取的机会和希望,茫茫宇宙,哪里是心灵的去处和归宿?但在诗人生命的津渡上,已经是黄昏日暮、来日无多了。远远望去,只有“平海夕漫漫”的一片茫然……这首诗虽然通篇写的都是景物、形象,但这些景物形象却是被诗人渲染过的、带着兴发感动力量的“兴象”,它使我们从中体会到了当时孟浩然所怀有的那一份茫然落空、凄哀悲楚的生命之感伤。
总观王维、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作,我们可以看出一些不同于前代山水田园诗的特色来,首先是这些对于自然景物的描写大都是由物及心、有感而发的。刘勰的《文心雕龙·物色》云:“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盛唐的山水田园之作大都是这种“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的产物,因此这些自然景物都具有极其强烈的兴发感动的力量和生命。此外在表现方式上,唐代山水田园诗大都是情景交融、浑然天成的,而不像谢灵运那样将景物、感情、哲理切割得如此分明。尤其是盛唐诗人所描写的自然景物往往是意境开阔、兴象高远、情趣超妙的。虽然其中也有个别诗人,以及诗作还停留在对自然景物之形貌的雕琢与刻画上,但在整个盛唐田园山水诗的创作中,不过是细微枝节而已。
[阅读思考]
1.王维、孟浩然所代表的盛唐山水诗较之前代的谢灵运的创作有何变化?
2.结合具体作品谈谈王维山水诗中是如何体现“禅意“与“诗画结合”之特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