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专情于山水田园题材,诗歌风格趋向于空灵清幽,固然有其禀赋学养的根源,但在积极事功的盛唐时代诗歌创作的这种偏转,偶然畸变的因素则更为重要。没有政权畸变的因素,嵇康未必会隐逸竹林,没有仕途蹇塞的畸变,陶渊明也未必归隐田园。如前所述,王维贬谪济州之后的诗作中始有感士不遇、遁世隐居的孤寂愤懑,至张九龄贬谪荆州迷惘失望、犹疑幽怨徘徊于魏阙江湖之间,慕田园追隐士,唱和于山水之间,以至于隐沦向佛,泉石膏肓,情趣、心境的变迁莫不烙印在他的诗歌创作之中。
落魄心犹壮,婉曲写胸臆
王维的职任限制了他的作为,但并不妨碍事功进取之心。贬官济州时的诗作已经透露出了一些复杂的信息。王维在《被出济州》中说:“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执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
先说自己官微获罪,再说朝廷不过是照章办事,最后感概岁月蹉跎而可能一事无成。遭遇贬谪内心的幽怨是不可避免的,但诗人表达的很婉曲,说执政者不过是依法处罚我罢了,圣明的君主并没有这个意思。诗人的豁达态度说到底还是因为希望犹存壮心未泯。
这一饱满情怀在《送綦毋潜落第还乡》诗中显得更为直白:“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置酒临长道,同心与我违。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诗的开篇就说,如今天子有道政治开明海内英才尽出,致使隐士们也顾不得隐居了。接着解劝说,来长安应试未得天子召见不过是时机不对而已,但知音犹在机会仍多大可不必悲观失望。
如盛唐时代其他诗人一样,时代的感召催发给与王维的同样是叹息肠内热。如《息夫人》:“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据《本事诗》记载,玄宗哥哥宁王十分荒淫,家中蓄养数十宠姬皆色艺俱佳。一次宁王见一卖饼人妻子长得白皙动人强行霸占,虽宠幸有加,但此女仍思念前夫。一年之后宁王又将买饼人招进府内,其妻见之泪流满面,在场的人莫不感伤。宁王命众人以此为题赋诗,王维诗先成余人皆服不敢再作。王维巧借《左传·庄公十四年》楚文王灭息国夺息夫人事咏叹眼前之事,委婉含蓄的表达了对宁王的不满,仗义执言的冲动根源于内心的耿直和对朝廷的责任心。
“非但慷慨献良谋,意气兼将身命酬,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王维在《夷门歌》里抒写的应该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情怀。“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立功勋。”《老将行》里表达的则是不计较个人得失虽遭遇不公正待遇却时刻不忘报效国家的豪情壮心。“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汉兵大呼一当百,虏骑相看哭且愁。教战须合赴汤火,终知上将先伐谋。”《燕支行》讴歌武将出征、谋略、功勋,激荡着豪迈情怀,而《陇头吟》借长安少年渴望立功和陇西老将有功而不得封赏的概叹,已经有浓郁的报国无门的愤懑了。《观猎》、《送刘司直赴安西》、《送赵都督赴代州》、《出塞作》、《少年行四首》尚有锐利的豪情,而《济上四贤咏》、《偶然作》转而追慕高士羡慕隐逸。从时间上看,《济上四贤咏》在前,《偶然作》更在《观猎》、《送刘司直赴安西》、《送赵都督赴代州》《出塞作》之后,可见,王维羡慕隐遁并非出自本性而完全是仕途挫折抱负不得伸展所致。无论是愤世之语还是隐逸之情所包裹着的依然是一颗火热的心。
转借林泉意,寄托忧戚心
李林甫时期,王维心境复杂,不愿离职也不愿逢迎,只能虚与委蛇。诗作中多写山林田园,表达归隐之意,实际上所透露出来的仍然是不得志的郁闷和痛苦。如《谒璿上人》:“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事往安可悔,余生幸能养。誓从断荤血,不复婴世网。浮名寄缨珮,空性无羁鞅。夙从大道师,焚香此瞻仰。颓然居一室,覆载纷万象。高柳早莺啼,长廊春雨响。床下阮家屐,窗前邛竹杖。方将见身云,陋彼示天壤。一心在法要,愿以无生奖。”
佛家弟子被称为上人,言其内有德智,外有胜行,在人之上。璿上人是出名禅师,深受王维仰慕。王维称他是:“外人内天”与其神交“玄关大启”。由此诗人表示从此不再为世俗所羁绊,陋室空性,安养余生。心境的变化直接影响到诗人的审美取向,山水林泉和平静的农家生活图景逐渐成为诗人寄托情怀,抒写心灵的主要凭借。《终南别业》堪称这一转变的宣言和心境写照:“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归期。”
王维在乎的不是单纯的官位而是志趣能否得以伸展,中年之后王维已经官至右丞职务可谓不小了,却迷上了隐逸的逍遥,“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孤独着却兴致勃勃,闲看流水坐看白云,和樵夫闲话家常而至于忘其所归,娴静至极,自在至极。
陋室空性,契合心灵的诗情画意自然会延伸到庙堂之外,貌似闲逸的农家生活,自在自为的林泉沟壑、阡陌农舍、鸡鸣犬吠就成了诗人精神家园,心灵依托。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渭川田家》)
夕阳余辉下一群群牛羊缓缓而来,老人倚门眺望,牧童嬉笑而归,麦田里雉鸡乱窜,桑园里蚕肥叶稀,满怀着丰年喜悦的农夫荷锄归来,谈笑风生。诗人陶醉了,心动了,“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与官场相比,这里的宁静闲逸显然令诗人更感到舒心惬意。诗人沉醉于这种宁静闲逸,倘佯其间细心体悟。“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临觞忽不御,惆怅思远客。”(《春中田园作》)春鸠在屋顶上唱歌,杏花一片银白,浓浓的春意催动了农家的兴致,有的拿着斧头出去修理树枝,有的到野外去查看水路,治桑理水拉开了春耕的序幕。诗人也因此受到感染,勃发出由衷的兴叹。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郭门临渡头,村树连谿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新晴野望》)初夏季节,雨后乍晴,诗人登高远眺,原野乡村明净清新纤毫不染。从渡口附近的城门楼,到绿树绵延的村落溪流,全都一览无余。村野水田波光粼粼,雨后春山青翠可人,更有那忙碌的人群来来往往给雨后的旷野平添了勃勃生机。大自然的清新秀丽和田园生活的平静闲逸陶醉了诗人,也熨平了诗人忧虑的心灵,一种恍然如归的轻松油然而生。“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暝》正是这种心境的切实写照。
涧户寂无语,渐悟性自空
从郁闷中解脱出来,在有为和无为之间平衡其实很不容易。“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王维在两者之间游刃有余,与其深厚的佛学修养和修身养性的功夫是分不开的。王维生性恬淡,喜好老庄佛禅,嵇康、陶渊明等前代风范也给王维以丰厚的滋养。有道则行无道则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他在《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里说:“明时久不达,弃置与君同。天命无怨色,人生有素气。……余亦从此去,归耕为老农。”
诗人告诫朋友说,你固然落魄,我的处境又何尝不是一样呢?不必郁闷怨愤,心胸坦荡一些,归耕老农也是我的心愿。这既是对朋友的解劝,也是对自己的疏解。在《崔录事》里表示要“余欲共乘桴”,在《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表达了对接舆和陶潜的欣赏:“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诗人逐渐从政治郁闷中游离了出来,滋生归隐,亲近自然。
《归嵩山作》有感于山林秀色之亲近宜人由衷而叹曰“归来且闭关”。闭关,就是归隐山林。如果说《归辋川作》中“惆怅掩柴扉”还有一丝不宁静的话,而《山居即事》却平静的多了。“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鹤巢松树遍,人访荜门稀。嫩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渡头灯火起,处处采菱归。”落寞时分,诗人掩门而出,端详山中松涛、鹤巢,细看嫩竹、红莲,渡头灯火,采菱归歌是那么令人亲切欣慰,虽是空山人稀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寂寞孤独。
“宿雨乘轻屐,春寒著弊袍。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草际成棋局,林端举竹槔。还持鹿皮几,日暮隐蓬蒿。”(《春园即事》)这首小诗状写的是沉醉于田园生活的闲适和乐趣。夜晚的细雨沾湿了大地,田间低洼处积水很深,但雨水的滋润也催发了春草、绿柳、桃花。湿润润的原野上,花红柳绿,水白山青,诗人顾不得春寒料峭,穿着旧袍子踏着木屐就出来观赏了。
王维迎来送往的也都是一些儒雅之士,许多唱和送别诗作也透露了清淡闲适的情怀,如《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过香积寺》、《送钱少府归蓝田》、《春日上方即事》、《登裴迪秀才小台作》、《春日与裴迪秀才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等。然而,向往归隐毕竟不是真的归隐,亦官亦隐毕竟也不同于弃官归隐,在庙堂和江湖之间徘徊的王维内心的矛盾仍然是存在的,《早秋山中作》中就有明显的痕迹:“无才不敢累明时,思向东谿守故篱。不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草堂蛰响临秋急,山里蝉声薄暮悲。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说自己因为才疏学浅害怕辜负明主才滋生隐退之心,表示要仿效东汉隐士尚平和东晋诗人陶潜,却以秋虫嘶鸣,秋蝉伤秋,状写孤独与寂寞,几许无奈几许伤怀,尽在其中。
无可无不可,唯有泉石亲
如果说“无才不敢累明时,思向东谿守故篱。不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多少还有点愤激和不平的话,至《辋川集二十首》《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可算是静若止水,淡如白云了。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蒲深。”(《酬张少府》)这既是一种彻悟,又是一种自嘲,诗人在漫长的心灵挣扎中终于有了合适的归宿。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秋夜独坐》)更深人静的秋雨之夜,诗人独坐空堂,潜心默想。由自己发白衰老联想到雨中山果,灯下虫鸣。荣枯兴衰,果熟蒂落,有知无知一无等差。此时此刻一种醍醐灌顶的彻悟飘然而至,如其追求丹药长生莫如笃信佛老无生。无生才能长生,无身方可无忧,这是庄禅的智慧。彻悟了这一点,王维才得以“泉飞藻思,云散襟情”。《皇甫岳云溪五首》: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鸟鸣涧》)
日日采莲去,洲长多暮归。弄蒿莫溅水,畏湿红莲衣。(《莲花坞》)
乍向红莲没,复出清蒲飏,独立何褵褷,衔鱼古查上。(《鸬鹚掩》)
朝耕上平田,暮耕上平田。借问问津者,宁知沮溺贤。(《上平田》)
春池深且广,曾待轻舟逥。靡靡绿萍合,垂杨扫复开。(《池萍》)
五首小诗取景于自然风物,写得细腻真切,空灵飘逸,没有心境的闲适宁静,就不可能有如此亲切的观察体悟。空山花落,鸟鸣山幽之静谧,戏水采莲之生趣,鸬鹚衔鱼、暮耕平田、绿萍开合之野趣与诗人怡然自得的心境契合无间。这种闲情逸致在《辋川集》里更显得淋漓尽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鹿柴》所写的不过是空山人语和透入深林的光线却营造出了幽深静谧空旷澄清的境界,给人以纤尘不染的净化。《竹里馆》前两句写人的活动,后两句写所处之境,看似平平无奇却又妙境自出。月夜深林于竹林间弹琴长啸,月夜幽林的静谧和心中的安闲自得浑融一体,万虑皆空。《辛夷坞》则给人以超越荣枯生死的达观感悟,且看那山中芙蓉花,静静的绽放,静静的凋落,无人观赏,也无需要人观赏;无人惋惜,也无需要人惋惜,生命本来就是如此,花开花落,自在自足,甚至连荣枯生死也无需在意,纯任自然。《鸟鸣涧》也有这种宁静的彻悟,此在自在,瞬间永恒,寻常也不寻常。寻常之境,平常之心,给人以不寻常的回味,心灵与自然冥然契合。如果说这就是禅境的话,那么这样的禅境给予人的不是单纯的空寂,也不是简单的幽静,而是心灵的净化,灵窗的开启。
王维对山水的亲近已达到“泉石膏肓”的境界,“既不是给人看的,也不为避世逃名,而是性情和生活中似乎本来就离不开山水。”余恕诚先生认为盛唐诗人和其他时代诗人之间的根本区别就在这里,不以亲近山水标榜清逸,而是“性本爱丘山”,“仕和隐、寄身尘世和隐逸幽栖,在他们的生活中,至少在观念上不那么对立,甚至可以做到协调融通。这是盛唐诗人特有的一种心态,仕也好,隐也好,主观上都是惟求其适意。客观上彼时隐居不会过分萧条寂寞,入仕也还不致完全扭曲个性。”王维在《与魏居士书》里也说:
“……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可者适意,不可者不适意也。君子以布仁施义,活国济人为适意,纵其道不行,亦无意为不适意也。苟身心相离,理事俱如,则何往而不适?”王维的这番话可以理解为圆通世故,也可以理解为豁达随顺,无论怎么理解都可以作为揭示其亲近山水向往田园的依据。为官求适意,适意在山水,无意弃官去,乐自山水来。
“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田园乐之五》)身居这样的环境,看着“牛羊自归村巷”向着“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酌酒临水,抱琴倚松,朝摘露葵夜舂黄粱,该是何等的惬意舒怀啊!诗人在《田园乐》里不无惬意的吟道:“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田园乐之六》
沾着雨滴的桃花鲜艳可爱,雨后的烟霭弥散着醉人的花香,嫩绿的柳丝一簇簇的飘荡在若有若无的烟岚水汽之间,婀娜迷人,风情万种。也许是慵懒,也许是太早了,被夜雨吹落的花瓣轻轻的洒在地上,满园皆是,没有清扫,莺啼枝头却惊不醒酣睡的好梦……
《竹里馆》、《鹿柴》、《辛夷坞》、《鸟鸣涧》、《田园乐》等所呈现出来的空灵幽寂、净心澄虑与禅学的浸润密不可分。禅的境界在空寂清净,这与王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的心境十分契合,而自然山水的空明澄碧,田园生活的顺任自然又正是禅境的生动呈现,因此王维后期诗歌所呈现出来的意象空灵,境界清幽,闲淡冷寂、悠然自在的情趣,便不难理解了。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殊不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岗。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鯈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垅朝雊,斯之不远。傥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晚年的王维沉醉山林,亲近自然,与道友、山僧往来唱和,和清风、明月、轻鯈、村墟闲庭信步,平和随顺,恬淡随性,似乎以至于存顺没宁之境,诗文不过成了惬意闲适的注脚。(撰文汪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