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先生对《红楼梦》非常推崇，称它是天下第一书，是一阕史诗式、千古绝唱的挽歌。他从少年时期便开始读红楼，直到耄耋之年还一直在细细研读，他的写作风格也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红楼梦》的影响，他早期的代表作《游园惊梦》，很明显可以看到《红楼梦》的影子。
今天，我想从作品中戏曲元素的运用、语言动作对人物性格的刻画、环境描写和人物特征的相互映射几个方面，说一说《游园惊梦》和《红楼梦》的异同。
一、戏曲元素对人物的刻画和情节的推动
昆曲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其扮相精致、唱词华美，让无数人为之迷醉。在《红楼梦》和《游园惊梦》中，都运用了戏曲元素来刻画人物形象，推动故事情节发展，而且都是《牡丹亭》游园惊梦一折。
1.林黛玉感怀身世却又无可奈何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在大观园中，林黛玉在不经意间听到了这一段唱词。当时，宝玉被袭人拉走了，一众姐妹也不在，正在黛玉感怀身世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句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不由得醉如痴，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想当初，林家四代列侯之家，林如海探花及第，又做了五六年巡盐御史，林家的富贵绝对不在贾家之下，一样的钟鸣鼎食，一样的楼阁玲珑，到最后，随着林如海一死，林黛玉投靠外家，落得个风流云散，当年的姹紫嫣红，如今只剩下了断井残垣。
林黛玉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眼看着婚事渺茫，别人看到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在她眼里却只有风刀霜剑，朝不保夕。更何况，她内心暗自计较，贾家入不敷出，已有衰败的兆头。今日大观园的如花美景，正如同昨天林府的富贵煊赫；可林府的今天，又何尝不是贾家的明天？林黛玉聪明绝世，又如何看不出贾家冰山将颓，只是身在局中，无可奈何。
2.蓝田玉一生遭际缘于一出戏
白先勇则直接以《游园惊梦》为名，把主角的一生和戏曲紧紧相连。蓝田玉一个清唱的戏子，最拿手的就是《游园惊梦》，也正因为这出戏，才有了她十几年的荣华富贵。只是繁华迷人眼，人心最难的就是知足，有了富贵的蓝田玉，还想要爱情，于是才有了她和郑彦青的私会，让她真正的活了一次。
正在她志得意满的时候，一出《游园惊梦》，向蓝田玉展示了爱情和亲情的背叛，也惊破了她的富贵梦。钱将军出逃台湾，并很快病死，蓝田玉失去了依靠，只能在台南乡下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窦夫人的邀请，让她再一次走进了荣华富贵窠，眼前的一对情人，台上的一出《游园》，把她带回到十几年前的梦中，让她不得不重新面对那种最沉重的伤痛。这一次，她的梦真的醒了，再也不会再回头。台北已经变了，不再是她熟悉的台北，台北的一切，也和她再无关联。
二、语言动作对人物性格的刻画
1.绰号的作用
①《红楼梦》中，曹雪芹给一些人物取了绰号，恰如其分地显示了人物的性格特点。
凤辣子——王熙凤
王熙凤是荣国府的执行CEO，其管家才能毋庸置疑，她的性格泼辣爽利，做事又雷厉风行，凤辣子这个绰号，一下子就抓住了王熙凤的性格特点，如见其人。
二木头——迎春
迎春这个二小姐在红楼梦中存在感很低，既没有元春嫡长女的高贵身份，又没有探春的机敏伶俐，连惜春这个东府小姐都比她更有脾气。
她脾气温和，性格懦弱，连下人都辖制不了，林黛玉曾调侃她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贾琏的小厮兴儿也说她戳一针也不知嗳吆一声，二木头这个绰号也正说明了迎春的性格和行事风格。
②《游园惊梦》中的人物没有绰号，但白先勇写的是一群戏子，她们可以有艺名。
蓝田玉——钱夫人
蓝田玉的名字出自李商隐的《无题》：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玉一直是人们眼中君子的象征，代表了君子的美德，蓝田玉更是玉中的上品。主角以蓝田玉为名，正是为了彰显钱夫人的性格温润、品德高贵。
天辣椒——蒋碧月
天辣椒是辣椒中最辣的一种，足以辣得人怀疑人生，外表却娇小玲珑、红艳可爱，这正和文中桂枝香的妹妹蒋碧月性格类似。她娇艳泼辣，生性争强好胜，唱戏要挑最能出彩的，男人要抢亲姐姐的，这个艺名把她的美艳和张扬直接概括了出来。
2.语言动作见身份
无论是什么小说，人物的语言动作都是推进情节发展、展示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曹雪芹作为一代文学大家，在这方面几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很多时候，一个小小的细节，都能让我们看到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物，跃然纸上，非他不能。
①王熙凤和天辣椒的出场各具特色，一样精彩
王熙凤：先声夺人，如见其人
林黛玉初入贾府，正在和贾母闲话，上到邢、王两位夫人，下到三春姐妹，一个个肃穆无声，这个时候，忽然一声笑语：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别说是林黛玉，就是读者都会对这种对比产生好奇，谁敢这么胆大？再看下去，一群媳妇丫鬟簇拥下王熙凤恍如神妃仙子，加上贾母的亲近调笑，一下子就把王熙凤的身份地位彰显了出来。
天辣椒：个性张扬，我行我素
再看天辣椒的出场：窦夫人和钱夫人刚过去，一位穿红旗袍的女客便踏着碎步迎了上来，一把便将钱夫人的手臂勾了过去，笑得全身乱颤。
碎步快走，说明天辣椒的急性子；一把勾这两个词，可见天辣椒的动作幅度之大，正显她的泼辣性格；而那种全身乱颤的笑，说明她卖弄风情引人注目已经习惯成自然，印在了骨子里，一下子就把天辣椒写活了，让人有如身临其境，看到这个人跑到了你面前一样。
②晴雯撕扇小事件写出人物的娇俏灵动
在贾府的丫鬟中，晴雯毫无疑问是拔尖的一个，她本来是贾母内定给宝玉的未来侍妾，却被袭人拔了头筹。不过，晴雯的地位在怡红院依旧不可撼动，首先，没有人的相貌能和她相比；其次，就是她的一手绝活——绣技出众，整个怡红院一枝独秀。晴雯撕扇一折把晴雯的娇俏灵动写得淋漓尽致。
天辣椒唱戏小动作写她的骄纵任性
天辣椒个性泼辣，处处争强好胜，从她唱戏的那一段就可以略见端倪。看过《贵妃醉酒》的人都知道，贵妃出场时，本来该是背对观众的，可是蒋碧月呢？她身也不转，面朝客人便唱了起来，在钱夫人看来，这无疑是极不专业的，可正是这么一个小动作，把天辣椒爱出风头爱占先的性子一下子就表现出来了，堪称是神来之笔。
三、环境描写和人物特征的相互映射
1.用移步换景的表现手法来写整体环境
在《红楼梦》林黛玉进贾府一章中，曹雪芹通过林黛玉的眼睛和足迹，从贾府的外观，到直入内堂，再从贾母的住处到贾赦贾政的住处，一步步把贾府的繁华富丽写了出来，让读者对于贾府的建筑格局有了一个整体的印象。从各个地方环境的描写，也可以看出贾赦贾政在贾府的地位不同。同时，也突出了林黛玉的细心谨慎，和她的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互相印证。
《游园惊梦》也是如此，白先勇没有直接写窦府的富贵，而是顺着钱夫人的足迹，从大门口绕过花园，再到正屋、客厅，通过钱夫人的眼睛，把窦府的富贵煊赫、钱夫人的志得意满都写了出来。
同时，钱夫人远远就下了计程车，一方面是不想让别人发现她的落魄，一方面，作者为钱夫人的观察提供了一个合理的借口，侧面展现钱夫人的细心谨慎。
2.通过群体素描表现人物各自的性格特征
在《红楼梦》中，有一个著名的群体画像，那就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贾母在大观园的一场宴会。当时，刘姥姥讲了一句笑话，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老老。
这么一场笑，就把众人的性格都描写出来了，湘云笑得豪爽，黛玉笑得娇弱，宝玉笑着撒娇，王夫人笑中带着老实，探春笑得猝不及防，惜春笑得娇憨可爱，几句话中，群情毕现。
这么经典的场面，酷爱红楼的白先勇怎么会注意不到呢？在他的《游园惊梦》中，也设计了这么一个场景，那就是蒋碧月唱《贵妃醉酒》那一段：
蒋碧月果然装了醉态，东歪西倒的做出了种种身段……客人们早笑得滚做了一团，窦夫人笑得岔了气，沙着喉咙对赖夫人喊道：我看我们碧月今晚真的醉了！赖夫人笑得直用绢子揩眼泪，一面大声叫道：蒋小姐醉了倒不要紧，只是莫学那杨玉环又去喝一缸醋就行了。
蒋碧月的百般作态，是因为她一直享受这种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感觉；窦夫人笑得岔了气，还不忘替妹妹圆场，正说明她的懂世故，有担待；赖夫人一边笑一边打趣，她眼光犀利，看出来天辣椒绝对干得出来借酒装疯的事；从钱夫人行家的眼来看，蒋碧月唱得绝对称不上精彩，而且破绽百出，却能让客人们笑得滚做了一团，侧面说明这群所谓的昆曲票友们，真正追求的不是艺术本身，而是昆曲背后所代表的故国情怀和繁华旧梦。
3.那些在场景描写中包含的言外之意
在《红楼梦》中，秦可卿的住处曾经被曹雪芹大书特书，房中细细的甜香，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武则天镜室中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安禄山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
秦可卿屋中的陈设，奢侈华靡不说，还个个有来历。再细究这些人名，更是大有说头。这些名贵的用品，几乎都能和皇室扯上点关系，一方面暗示了秦可卿的出身高贵；另一方面，武则天、赵飞燕、杨贵妃等人，都是出了名的香艳风流，曹雪芹用春秋笔法，侧面来写秦可卿的淫。
再看钱夫人眼中看到的窦府：幽深辽阔的窦府花园，灯火通明、像烧着了一样的窦公馆大楼，露台上浓浓的桂花香。这些景象无不说明窦夫人桂枝香的富贵显荣，花开正好。
正厅里既有中式风格的紫檀硬木桌椅，二龙抢珠的大地毯；又有西式风格的软垫沙发，泾渭分明却又互相交融，象征着这些流落异乡的新台北人既想抓住曾经的繁华，又不得不随着环境的改变而入乡随俗，体现出一种矛盾的和谐。
四、面对《红楼梦》这座高峰，白先勇依然写出了自己的独特风格
白先勇对于红楼的推崇溢于言表，发于笔端，从《红楼梦》这座文学宝库中，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唱出了自己独特的歌。
1.意识流写作手法的首次尝试
传统文学中，要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不是采用内心独白的形式，让人物自己说出他的想法和矛盾；就是采用旁白的形式，作者以局外人的身份，像播音解说一样，把人物的心理活动说出来。
白先勇则不然，他是中国第一批尝试意识流文学写作的作家，在钱夫人入梦时，用大段大段看似杂乱无章的文字，忠实记录了钱夫人的心理活动，展示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这种尝试让人耳目一新，体会到了意识流的魅力。
2.以小见大，从细节写家国之思
白先勇不喜欢描写什么意义重大的历史事件，他喜欢通过描写日常生活中普普通通的小事，见微知著，剖析其中深刻的社会性、时代性意义。
《游园惊梦》也是如此。窦府这一场夜宴，表面上来看，只是一群昆曲爱好者的日常聚会，他们对这一传统文化充满了热爱，经常聚集在一起进行研究，力求精益求精，达到他们记忆中那种完美的程度。
可掩盖在这种热爱下的，却是他们从来不曾一刻忘怀的故国之思，台湾的衣料怎么也比不上大陆的细致、柔熟；台湾的花雕也没有故乡的酒清冽醇厚；他们再怎么练习，也无法唱出昆曲正宗的梅派风韵，这种执著和无奈，正像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故国，再也无法重现的旧日繁华，让他们无法忘怀却又不可复得。
白先勇一直沉醉在红楼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他在其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也在不断地学习中博采众长，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唱出了属于自己的歌。
作者简介：陌陌村语，一个热爱文字的小女人。一杯茶，一本书，心有阳光，笑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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