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正准备回房的黛玉停下脚步，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听到隔壁梨园传来咿咿呀呀的戏文，唱道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初听只觉十分感慨缠绵，再听竟然发现自己已是曲中人。
让黛玉深受触动的，正是昆曲《牡丹亭》中的选段《惊梦》。
《牡丹亭》上承《西厢》下启《红楼》，作为中国浪漫文学传统中的高峰，给予爱情最高的礼赞，冲破礼教，超越生死。
很长时间里，《游园惊梦》受到佳人的追捧，无数女子更是把杜丽娘视作“女神”。
几百年后，“昆曲义工”白先勇再次寻梦。
一部同名小说《游园惊梦》，同样的才子佳人，不一样的欲望角逐与心灵碰撞。
01游园：戏里戏外皆是空
钱夫人还没做将军夫人之前，艺名是蓝田玉。
她以昆腔闻名南京城，大家都说，她是真正的女梅兰芳。连月台的师傅也对她赞不绝口：“一个夫子庙算起来，就数蓝田玉唱得最正派。”
钱鹏志将军在南京得月台听了一曲《游园惊梦》，回到上海的人愣是日思夜想，怎么也忘不了她，于是回来就把她给娶回了将军府。
60多岁的钱鹏志把20出头的蓝田玉当女儿一般宠爱。
他怕蓝田玉因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总是把她的派头和排场办得足足的。在南京城如果办酒席，钱家的酒席规模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吃筵席，蓝田玉跟钱鹏志坐主位。南京的夫人太太们，辈份都没蓝田玉高。
蓝田玉能感觉得到，钱鹏志对她的用心。除了天上的月亮，他能力范围内的钱、权带来的光环，都让蓝田玉一一享尽。
世人都说蓝田玉命好，名伶成将军正牌夫人，攀上高枝变凤凰，但只有蓝田玉自己知道，除了在钱府偶尔唱昆曲以外，付出的最大代价，是自己的青春和自由。
以至于在钱将军去世后，蓝田玉失去了大树依靠，空留将军夫人的身份，身上的光芒也逐渐黯淡。
都说风水轮流转，这一转就转到开头出现的“新园”——窦公馆。
蓝田玉是一个人坐出租车去窦公馆的。
初游窦公馆，其中的世面与陈设蓝田玉什么没见识过，唯独当时的人气是蓝田玉最羡慕的。
还记得在南京的时候，桂枝香还不是正房官夫人，连生日也是蓝田玉帮忙张罗的。现在桂枝香扶了正，再加上丈夫窦瑞生官越做越大，底气也更足了。
相比之下，蓝田玉的气场弱了很多。
《游园惊梦》里，有一段描写她大势已去的心理：
台北不兴长旗袍喽。在座的——连那个老得脸上起了鸡皮皱的赖夫人在内，个个的旗袍下摆都缩得差不多到膝盖上去了，露出大半截腿子来。在南京那时，哪个夫人的旗袍不是长得快拖到脚面上来了？后悔没有听从裁缝师傅，回头穿了这身长旗袍站出去，不晓得还登不登样。一上台，一亮相，最要紧。
俗话说，衣服尤其类似于女人的礼物旗袍，便是战袍。在衣服款式这块，蓝田玉就落了下风。
应酬方面，从前跟钱将军多时练出的胆量也生疏了很多。她没有桂枝香女主人的大方，也没蒋碧月的娇媚。
在偌大的窦公馆里，蓝田玉终究是自己孤军奋战。
02惊梦：梦也何曾到蓝桥
《游园惊梦》一曲，杜丽娘被满园春色吸引，激起心中最原始的欲望。
以《游园惊梦》闻名的蓝田玉，怎能不懂杜丽娘的心呢？
蓝田玉还没等来自己的柳梦梅，多金的钱鹏志就先出现了。他为蓝田玉的昆腔所折服，他也懂得欣赏蓝田玉的才华，在物质上对蓝田玉一掷千金，只为博得红颜一笑。
在这里，我们完全可以把蓝田玉和钱鹏志的结合，看作杜丽娘的另一个“现实”版本。
看过《牡丹亭》的朋友都知道，柳梦梅最初也只是一个穷秀才，最后才高中状元，可谓皆大欢喜，达成门当户对。
蓝田玉是否有更好的选择？我们不得而知。但总体上来说，不能说钱鹏志不够好，毕竟他给钱给名分给地位，还有艺术上的和谐共鸣，也算是良配。
但是，在蓝田玉决定嫁给钱鹏志的那一刻，悲剧的因子就埋下了。
在《游园惊梦》中，有这样两段描写。
第一，是钱鹏志常常抚着蓝田玉的脸说“难为她了”。
对于蓝田玉来说，逢场应酬耍排场并不是她所擅长的。她每次听了这话都心里一酸，许多委屈却是没法诉说。她不能怨钱鹏志，因为这都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第二，是瞎子师娘捏着蓝田玉的手，眨巴着一双青光眼叹息道：
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
所以说，钱鹏志给予蓝田玉的爱并非完整，他的私心也很明朗，他直接告诉蓝田玉，娶她就是为了让自己在晚年有昆曲听。此话一出，目的性便掩盖了蓝田玉最渴望的爱。
艺术上的欣赏与沟通尚能填补精神的部分空虚，但男女亲密关系的联系时有时无。
他们之间还缺少重要的一环，那就是“欲望之爱”。
在戏里扮演杜丽娘的蓝田玉，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最渴望也是让她入戏最深的部分，便是那场在春色掩映下和柳梦梅在梦中的热烈结合。
《惊梦》中的唱词有些极为大胆，甚至可以说很露骨：
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然而，二十年来的无性婚姻，终究还是蓝田玉把内心最原始的欲望压抑下去。
正如山本文绪说过的一句话：
“人有时候真是奇怪，选择了的会后悔，放弃了的会遗憾，但完美只是一种理想，而不可能是一种存在。”
蓝田玉的婚姻并不完美，它最明显的缺憾是无性。除此之外，物质积累下的纯粹的感情交流也少了一些。
年来，我只活过那么一次
与杜丽娘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蓝田玉，最能感受欲望被压抑的烦闷。压抑得久了，她无时不渴望一次轰轰烈烈的爆发。
这时出现的程参谋，成为蓝田玉给自己定下禁忌前最大的诱惑。
程参谋虽没有钱将军地位那么高，但他年轻英俊，久经风月，特别懂女人的心。
在窦公馆，蓝田玉再次遇到了情人程参谋。
同坐一张桌子，蓝田玉赌气般地准备吃松子，程参谋马上劝她“这个东西顶伤嗓子，我看夫人还是尝颗蜜枣，润润喉吧”。蓝田玉接过程参谋递来的蜜枣，果然十分甘甜。
程参谋还跟蓝田玉聊最近的戏，专聊《洛神》，其中就有宓妃和曹子建的感情戏。
因为蓝田玉的《惊梦》在圈内闻名，大家怂恿着要她上台献唱，但同行姊妹又故意劝酒，特别是泼辣豪放的蒋碧月，直接给自己斟满干了一杯，让大家起哄喝彩。蓝田玉觉得没面子，只得一饮而下。最可气的是，妹妹月月红也来“落井下石”，巴不得姐姐蓝田玉出洋相。
程参谋之前告诉她：“花雕不比别的酒，最易发散。这个酒暖得正好，少喝点儿，不会伤喉咙的。”
关心她的嗓子是真，可喝酒再上台难免会出岔子，说到底还是伤人，也就是没有关心到点子上。
失去钱将军庇护的蓝田玉，终究一无所有。热闹的筵席间，只剩下她一人。
蓝田玉终究还是醉了。
她突然感到一阵阵晕眩，一股酒意涌上了她的脑门，视线也变得朦胧。蒋碧月身上的红旗袍好像着了火，程参谋衣领上的那几枚金梅花，像火星子一样跳跃了起来。程参谋那双细长的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缝，射出逼人的锐光。他和蒋碧月的两张脸凑在一块，咧着白牙，朝她笑着。
听着《游园惊梦》的《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蓝田玉想起许多往事，耳边响起多声部的喧哗，有月月红的嘲讽，有程参谋的软语，有瞎子师娘的警示……
在午后的白桦树林间，他们一同骑马，等到马身上都是马汗，他们在林间放纵自己最原始的欲望，犹如“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
这是蓝田玉真正成为杜丽娘的那一刻，冲破了世俗的枷锁，只沿着自己的内心去走，在欲望中沉沦，也享受到其中源源不断的快乐。
蓝田玉还看到钱将军老去的脸，她和程参谋的私情让钱老只道“老五，你要珍重吓”。他抖索着打开百宝匣，“这是祖母绿，这是猫儿眼，这是翡翠叶子……”
他给了蓝田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在那一刻，权衡之后，蓝田玉终于在心中的呐喊：
他（程参谋）就是我命中的冤孽！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
然而，蓝田玉第一次下注就赌错了。她好不容易以欲望之爱为主导冲破枷锁，却发现一个真相，那就是程参谋对他空有性，但并不爱他。
而当妹妹月月红耀武扬威地伴在程参谋身边的时候，她竟然发现，自己连吃醋的资格也没有。
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参谋身边从妹妹月月红，换成蒋碧月，再看着他和无数女人眉目传情。
蓝田玉所谓“活过那么一次”，成了最大的败笔。
在无数嘈杂的意识流下，蓝田玉崩溃了，她的嗓子哑了。
一代名伶怆然失声，她再也唱不了《游园惊梦》了。
04结语
《牡丹亭》开篇有汤显祖的一句很经典的评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完美爱情，是古往今来佳人心中的最高理想。既有精神的契合，也有冲破礼教欲望的诱惑。
可它也成为人们的阻碍，无数人也因理想和现实的落差而抑郁寡欢。晚明才女冯小青挑灯闲看《牡丹亭》，最后临死前，效仿杜丽娘请人画像，最终绝食而亡。
又如《游园惊梦》里的蓝田玉，在理想、现实、物质、欲望中苦苦挣扎半生。
并非说真爱理想已经不复存在，只是愿你我不要太想成为杜丽娘，也不要做蓝田玉一样的女人。
要知道，事物的两面，一面是光鲜，一面是残酷。
度过风花雪月，还能细水长流走过鸡零狗碎，才是真心。
最后别忘了，身在千变万化的俗世，除了爱情，还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为之活、为之努力。
愿你看尽世间繁华与沧桑，依旧大胆相信爱，勇敢追爱。
与朋友们共勉。
作者简介：陈星空，用笔写下一片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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