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年的平舆(今河南东南部),漫天黄沙和烈烈旌旗见证了秦统一六国的真正决战,虎狼秦师和江东子弟的终极对决。
然而大战在即,战国四大名将仅存的王翦却跟士卒们搞起了团队建设,一会是蹴鞠比赛,一会玩扔铁球,搞得对面的楚军一头雾水:莫非上次李信的惨败将不可一世的秦人打怕了不成?
面对一头雾水的楚军,身经百战的王翦微微一笑,楚军的特点他再熟悉不过了。
果然,一年之后人困马乏的楚军不得已向东转移,王翦抓住战机一举而下,楚军土崩瓦解,主将项燕战死沙场,秦军一路势如破竹就此灭亡了楚国。
秦人的胜利仿佛只是鲸吞天下过程中走完一个标准的流程,后人也觉得理所应当,但细看之下,此战其实与长平之战颇有相似之处,当年巅峰白起带着秦人跟赵国拼内力不过是收获一场惨胜,难道是楚人的战力不如二者吗?
显然不是,时光转眼到了十七年之后的巨鹿,四十万秦军最后的精锐在巨鹿遇上了五千年来的头号战神,项羽和五万楚军破釜沉舟,九战九捷,擒王离(王翦之孙),杀苏角,降章邯,替祖父项燕复仇之余也敲响了大秦帝国的丧钟。
一年后,已经是西楚霸王的项羽将龙且和主力留给韩信,自己带着三万骑兵千里奔袭彭城,仅用半日就击溃五十六万汉军主力,阵斩二十余万,生擒、溺毙者无数,刘邦一路抛妻弃子而逃,比刘备还惨。
三年后的垓下,穷途末路的西楚霸王最后一次绽放了举世无双的指挥能力,十万楚军险些就凿穿了四十万汉军的中军大阵,若不是兵仙之能,纵有一群张良萧何也奈何不了他们。
而这些都是毫无花哨可言的正面决战,虽然有战神光环的加成和“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刻骨仇恨,但楚军还是那个楚军,不至于十几年间就脱胎换骨,之所以表现大相径庭,其实跟楚人的特质有关系。
“三年不征则愧”:楚先民的“霸蛮”
楚国先祖本来自中原,曾被强大的殷商撵到遥远的江汉,还屡屡被追杀之,故而积极参加了武王伐纣之战,老楚君鬻熊不惜以八十高龄奔赴西岐为周文王出谋划策,就是想在中原讨一块地皮。
然而事与愿违,楚人先是在周公的首次分封中坐了冷板凳,后又在补封中陪着犬戎之君当火正,其实就是在大殿之外看守火堆,却仅仅得了个不入流的子爵和老河口五十里封地。
▲进击的楚国
话说,周人的排斥来自于礼乐文化的优越感,而楚人则发展了属于不同脉络的巫文化。如同东西方文明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一般,双方的确很难找到共同语言,楚人也终于明白了在周人眼中自己始终只是蛮夷罢了。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聊的了,楚人开始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漫长逆袭之旅,在楚庄王问鼎中原之前,是楚文化的第一阶段。
由于“不服周”,楚人在数百年里顶住了来自名义宗主国的无数次讨伐,甚至将周昭王溺毙于汉江,后又陆续打服周边部落,终于在楚成王时期打穿了江汉平原的诸姬阵并向东讨伐徐夷,对中原形成了新月装的包围圈,还顶着中原诸侯的嘲笑和恐惧第一个僭越称王。
这个时候的楚国好斗而狡诈,君王们信奉着“三年不征则愧”的军国主义信条,时不时来一句“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活脱脱一副滚刀肉的模样。
在遇上晋国这个克星之前,楚国堪称无敌的存在,哪怕是齐桓管仲也只是带着联军在召陵跟楚军隔河对骂,在楚成王提供同意进贡苞茅这个台阶之后撤走了。
再说城濮,晋文公直至大战前夜还在犹豫不决,虽然不是害怕。不同于手下那些等着建功立业的大夫们,曾在楚国做客几个月的重耳很清楚对手的分量,哪怕他早已用外交手段孤立了楚国并将齐秦两大强国拉进自家阵营,楚成王也将主力撤回,对手只剩下子玉的偏师和郑陈蔡的杂牌军。
即便如此,追了九十里后不但人困马乏还理亏的楚军依旧没有吃大亏,晋齐秦联军动用了诈败、埋伏和蒙虎皮新式战场手段也不过击溃了郑陈蔡的军队,子玉则不慌不忙的带着楚军主力撤退了。
城濮之败其实是楚人在外交和军事上的全面失败,并非兵甲不修,楚人其实吃亏在没文化,套路少,错把底蕴深厚的中原诸侯都当成了宋襄公那样食古不化的勺子。
江山在德不在鼎:楚人的迷茫
邲之战是楚国春秋时的巅峰,“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楚庄王一举找回了城濮的场子,并在洛邑城下耀武扬威地阅兵,还随口问候了一下王室典藏厨具的分量。
▲问鼎中原,饮马黄河的楚庄王
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建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底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左传.宣公三年》
战场上威风八面的楚庄王在老成的王孙满教了一回做人的道理,自此刻到吴起奔楚是为楚文化的第二阶段。
“德”的确不能当饭吃,但王孙满说的也不无道理,更何况楚人当时并没有兼并北方的实力,争霸依旧是主题,然而楚人多年来的恃强凌弱究竟给了中原诸侯怎样的感官,英明的楚庄王心里犯了嘀咕。
“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贵有常尊,贱有等威,礼不逆矣。”--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回国后的熊旅开启了被《左传》称为“抚有蛮夷,以属华夏”的重大改革,蛮夷从此向礼乐靠拢,楚国的朝章典制逐渐承袭中原礼制,尽管有些僭号称呼,但职能大体相似。
然而,改革的“成果”则有些背道而驰,楚国自此再也没赢过晋国,倒是在别的方面颇有建树。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屈原《九歌》
屈原用华丽辞藻描述了传说中的章华台,考古人员也在潜江遗址上发现了一条用贝壳铺成的小路,一如诗歌所言。章华台又称细腰宫,取自“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或曰“三休台”,气力不够的细腰宫女需要休息三次才能爬得上去,可见其雄伟巍峨。
但章华宫不是战利品,而是楚灵王“举国营之”的享乐场所,据说方圆有40里,以豪华富丽夸于诸侯,楚灵王日宴夜息于台上,管弦之声,昼夜不绝。
可是,这样的楚王,怎么会有“三年不征则愧”的觉悟?而修了章华台的楚国,又怎么还有气力与诸侯争衡呢?
虽然晋楚争霸还在继续,但楚国连续在晋伐蔡攻楚破沈之战、焦夷之战和夷陵之战中惨遭失败,被老西儿拧着耳朵带上了弭兵之会的会盟台,若不是后者也忙于六卿内斗,楚国怕是要更惨。
▲楚平王的确昏庸,被鞭尸也是国之大耻
公元前年,孙武和伍子胥用三万吴军大破十二万楚军于柏举,郢都失陷,先王被鞭尸,虽然在秦国的帮助下勉强复国,但楚国的实力无疑降到了历史最低点并一直萎靡到战国初年。
这个阶段的楚人几乎不会打仗了,他们拥抱礼乐文化的结果如同北魏孝文帝的伟大改革一般,在变得优雅的同时也淡忘了祖先的勇武。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南公的愤懑
公元年前后,萎靡两百年的楚国终于等来了他们的“懦夫救星”,进击的魏武侯给楚悼王送来大礼--战国头号全能人才吴起。
吴子的改革全方位提升了楚国的资源整合能力和军队战斗力,虽然人亡政息,但他还是用“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的行为给了楚肃王一个消灭异己的理由--亵渎先王遗体,顺便为自己报了仇。
摆脱一大半尾大不掉的世家之后,楚国明显泛发了第二春,肃王之后的宣王和威王都没有辜负其牛哄哄的谥号,而新继位的怀王则消灭了盛极一时的越国,楚国的国力丝毫不在强秦之下。
世人总是嘲笑楚怀王是在还先祖欺负宋襄公的帐,但这位当下公认的社会稀缺资源(傻子)其实是一位有志的贤君,他只是中礼乐的毒太深了点。
“商於六百里地”的好处的确远大于与齐国结盟,接受秦人的提议并无毛病,只是怀王的深信不疑只是换来了反复被当猴耍,最终客死他乡,徒留楚南公“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愤懑。
总之,在中原礼乐当家之时,楚人因为“蛮夷”特质不被接纳,当礼乐修为达标之时,北方却开始流行纵横之术为代表的诈术,可谓处处慢人一拍。
于此同时,楚军的战斗力因为吴起的遗泽有所提升。楚怀王虽然在汉中吃了些小亏,却很快趁着秦军主力远征巴蜀之际玩了一招掏裆,楚军攻破武关并一直打到了离咸阳只有八十里的蓝田大营,若不是张仪召唤韩魏联军攻入楚国腹地而分心的话,不可一世的秦国可能当时就完蛋了。
而怀王的继任者楚顷襄王也不是昏君,楚将庄硚攻入黔中和云南地区对秦国后方形成战略包围,并在正面战场击败秦将司马错。
改变战局的自然是白起,他已经在伊阙打残韩魏,此时正防着赵国。翻开史书可知公元前年还有一件大事,即“渑池之会”,秦王用轻佻的举动试探出了赵国不愿一战的底牌,随后杀神南下用一次抛弃后勤补给的突袭战打的七零八落,郢都失陷,祖坟被焚,楚国不得已迁都以避锋芒。
综上,楚军的战斗力与其文化的三个阶段息息相关,也与文章标题的总结无异:其进攻总是一往无前,防守却一无是处,正面战场从来不虚,又习惯被计策和外交所套路,后人甚至当时的对手都很难衡量他们的真实战斗力。
命运的魔咒:复盘平舆之战
打了一辈子仗的王翦心里从来没有过害怕二字,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再等等。先前惨败的李信是秦帝国最能打突袭的将军,在他身上甚至能看到白起的影子,只是由于昌平君的意外反叛才令突袭变成了被包夹的孤军,哪怕副将叫做蒙恬也没有用。
楚人气势正盛是真的,王翦透过厚厚的鹿砦看到了楚军眼中对战争的渴望,或许在他们眼中新来的秦军不过是下一顿饺子而已,似乎预见了秦军再次被屠戮的惨剧。于是,王翦如同出征前找秦王要六十万人一般再次选择了稳妥,纵然是客场作战,他宁可让秦帝国背负起繁重的后勤担子一整年,也不愿冒险跟楚人死磕。
项燕则很无奈,楚军没有任何把握攻破秦人的大营,只能跟廉颇在长平一样选择对峙,打仗变成了拼后勤,但秦人的后方已经是物产丰富的中原,楚人则只能水陆并济地送来微薄的粮草。更要命的是,士卒眼中的怒火已渐渐熄灭,饥饿之下也气力全无,他终于明白了赵括的决然。
项燕不是廉颇,也不是赵括,他不想仅存的江东精锐徒死于此,于是带着军队“引而东”,但王翦又岂能放过这等机会?
于是,在八百年历史最重要的一场防守战上,楚人依旧没能逃脱命运的魔咒。
楚人的迷之战斗力分析
后人或认为,北方作物制成的干粮易于保存,或许是秦人能持续作战的原因,而南方的稻谷也的确不是干粮的最佳材料,成为了楚人的短板,又或者其兵器冶炼和战术水准在秦人之下。
而笔者看来,或许有些个物质上的原因,但根源还在于其文化特质上。
所谓“筚路蓝缕”其实代表着楚人的精神,从五十里封地到方圆五千里的泱泱大国,他们靠的是一往无前的斗志、决心和传统。楚文化中有来自中原的规则和苗蛮的桀骜,敢悍然称王并自称蛮夷,也不吝礼待并帮助落魄的重耳;绑架过宋襄公,又懂得欣赏郤至“(三)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的翩翩风度。
原来,楚人的矛盾属性不光体现在战场上。
▲楚文化有着不同于中原神秘和瑰丽
说起蛮夷一词,的确匹配楚人的特质,其历史充斥着弑君和叛乱,胜者为王是楚人的共识,拳头大的永远掌握真理,这一点也符合他们忽高忽低的迷之战斗力表征,历史上的蛮夷也都如此,甚至“国运不过百年”。而不同的是,回到中原故土是楚人的执念,宁可一轮又一轮北上接受晋国的蹂躏和秦人的屠杀也不曾放弃过,无论再怎么拥抱礼乐。
所以,楚人的战斗力并不成谜,执着和单纯的民族性格注定刚而易折,难言持久的战斗力,还好他们从不服输。
结语: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自项羽之后,曾经民风彪悍的楚国故地逐渐成为了文人墨客笔下的温柔乡,他们似乎没能在任何一个大时代唱过主角,直至近代“五千年未见之大变局”的出现。
从魏源开眼看世界和曾文正公芟夷大难伊始,来自楚国故地的湖南人用一种叫做“霸得蛮”的精神书写了中国的半部近代史,也再次影响了一个伟大民族的气质。他们或有不同的信仰和主义,却前赴后继地用生命和热血替迷茫中的中华民族杀出了一条血路,才有了后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信心。
楚人的踪迹虽已不可寻,他们的精神却以一种伟大的方式完成了回归,看似中年厚重,刚一开口却惊喜地发现,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至于史书几行名字,荒山几多白骨,那又何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