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乡党们都是会耍杂技的。毕竟在外地人看来,从来没见过哪里的人,将饭吃出这样的架势,并且习以为常:
你看给外国友人为难的。
且不说蹲在凳子上保持平衡有多考验肢体协调和大小脑配合,光是一手端一个盆一样大小分量十足的碗并且保持十分钟,对大部分外地朋友就已经是实力劝退了。
就冲着这份潇洒,这份豪爽,这份劲头,这个系数7.5的难度,感觉吃饭的人放下碗,分分钟耍一套轻功也不是不可能。
老碗会,豪气的社交聚会
老陕楞娃碗真大,
面条一盛箍到尖,
一碗下肚撑的欢,
老碗会上谝闲传。
老碗是哲学的,深刻的,包含着世界观,倒映着方法论,男女老少都得这么吃,端得起老碗来,才有资格进入大人的世界,吃多吃少那都是综合实力。
光是吃饭,本来也没有什么需要多说的,可是吃饭时的场面和仪式感,才是最重要的。作为一种独一无二的聚餐形式,“老碗会”不仅是一个social平台,还是当时最热门话题的发端和集散地。
不拘将“会址”固定在哪里,到饭点儿就聚齐了大小人等,边吃边谝,小到村东头的狗撵了村西头的鸡,大到天下局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飘的奇闻趣事家长里短无所不谈,简直就是古代野生综艺节目,是朋友圈的原型,是微博话题热度榜单的蓝本,互动之强,用户黏性之高,无与伦比。
作为曾经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老碗会”是舆论的狂欢,谁能在这里讲出大家都爱听、没听过、听了还想听的段子和故事,那就妥妥是本地网红了。
老碗,盛着江湖
至于这种社交活动的起源,有人说是原始社会氏族公社成员的遗风和传统;也有人说,以前兵荒马乱的,说不定吃着吃着就有架要打,更害怕吃着吃着被打,所以家家户户派一个人跟门口蹲着,主要放哨,顺便进餐。而这种军事化吃饭的举措,也就逐渐演变成了后来的“老碗会”。
既然是“会”,那就不普通,就不能光冲着吃饭去,虽然婆姨们的手艺已经在老碗里盛得满满当当被邻居一一参观后暗自决出高下,但最主要的,还是一家子壮年劳动力规模及配置的合理展现。一家子弟兄多的,吃饭动静也必然不小,哪怕不用自己搭腔,也是颇有意义的存在。
棒子面馍馍也好,大肉肘子也好,没人会因为你吃的是啥就对你产生看法,而如果你吃饭的样子不够大气,不够扎势,那肯定是要招笑的。有小孩子看着大人拿老碗增怂地吃,也会好奇想试一试,大人们必定说,这娃以后可是个“咥大活”(能干大事)的人。
以食器,洞见性格
大,笨,厚,重,这是老碗的特征,也藏着关中人的性格密码。厚重耿直的人,吃饭自然也不能是五碗十八碟一字儿摆开讲究个精致,在神农教民稼穑的发源地,实用主义至高无上,腌白菜帮子扣在干面上头,一筷子下去风云际会,能吃出江湖气来;囫囵下肚一碗饭,全场氛围都是生龙活虎,恨不得叫个好。
吃饭的家伙事儿多了,为啥非得端个这么大的来吃饭呢?庄稼汉四季劳作,干的都是力气活,锄地拉石头,和土地进行着最基本的交换和产出。秦人又自来高大,如果拿车来比喻那就是大排量肌肉车,一次次端饭来回跑,难免影响心情和食欲,能一次解决到彻底的,自然还是老碗了。
▲老碗与普通碗
光端老碗还不行,吃饭的姿势也要讲究:蹲不叫蹲,叫圪蹴,没经过自小训练的朋友圪蹴起来容易腿麻,所以也是要讲究点技巧的:端碗的胳膊架在腿上,顺带也托着胃,身体重心下沉,方可圪蹴出“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气质。这样吃饭还有个好处,不仅端碗的手不酸,胃还不下垂,“蹴着吃到饱,站起来刚刚好”,妙极了。
▲孙俪在《那年花开月正圆》中饰演的周莹
就是个爱圪蹴的女子
像这吃饭姿势一样,关中老碗本碗也不走精致路线,这些乡党们离不开的器皿大多来源于铜川黄堡的耀州窑,这里烧制的青花瓷大碗,碗腔大,足径却小,圆润饱满,又有两圈凸起的棱,方便人们拿稳,被称为“把把老碗”。
老碗有多大呢,有人说,直径比头还大,这倒是有些夸张了,不过口径21厘米、深度12-15厘米的大碗绝对是有的,敦实里头透着稳当,稳当中流露出霸气。不过用多了,再结实也会碰出口子,只要不是当街把碗摔飞了丢人,大家还是发扬着质朴的精神,等着箍碗箍盆的人来修。
那时候,农村里经常有一些手艺人出没,罩背笼、钉锅钉盆钉碟子碗,修理旧物,靠手艺吃饭。破得磕磕牙牙的大粗瓷碗,拿带长钩的铁丝一圈圈紧缠,恢复形状之后被箍碗匠夹在大腿与腹间,金刚钻沾着防止摩擦产生高温的清油,在坚硬的瓷片破口两边钻上细眼,又取出两边带腿的码簧,叮叮当当一阵敲打,碗便像是缝衣服一样有了两排“针脚”,再糊上瓷泥,当场便可滴水不流。
往往这时候,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来欣赏这高超的手艺,修复老碗的钱一般按所费铜簧计算,花上一毛两毛的,还能顺带收获一片欢声笑语,实在划得来。
“勺勺客”,向平凡生活输出幸福
别看这流露着亲热劲儿的老碗会,露天席地的,颇为随意,但是也不代表它上不了台面。在农村的红白喜事上,老碗也是重要的盛器,以“九大碗”为主的究极进化体,为老老少少带来至少三天的欢乐和谈资,那是一点儿劲儿都不费的。席面上,大家更是拿出举办“村晚”的精神头儿,将谝闲传推向又一个高度。
“九大碗”上桌,有荤有素,大致有红烧肉肘子,木梳背子(就是条子肉,底下垫的红苕),焦岱牛肉,八宝甜盘子,泼汁老豆腐等等,还有荞麦饸饹、锅盔、臊子面等大餐后的小吃面食,相互成就,相互衬托。
而承担这种大场面、将老碗粗盘盛满欢快和幸福的人,被称为“勺勺客”。勺勺客一勺走天下,以蓝田人居多,所以也有“要找蓝田乡党,大小衙门厨房”的说法。陈忠实先生的小说《白鹿原》中有一段:
这是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它是鹿子霖的老太爷的杰作,那位老太爷过烂了光景讨吃讨喝流逛到了西安城里,在一家饭铺先是挑水拉风箱,后来竟学成了一手烹饪绝技。
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经西安吃了他烧的葫芦鸡,满心欢喜脱口赞叹:“天下第一勺”。于是就发了财,于是就在白鹿村置买田地,于是就修建起白鹿原第一流的四合院。
他的巨大成功启发着诱惑着一茬又一茬庄稼汉的后人,撂下镢头犁杖操起铁勺锅铲,由此掀起的学炊热历经一个世纪,白鹿原以勺勺客闻名省城内外。
有肉就大口吃肉,只有红苕也要变着花样施以美味的魔法,对于陕西人来说,对于美和享受的追求,从来都不被物质条件封顶,这不就是老碗所呈现的生活美学吗?
一方水土一方人
老碗如今已经不多见
但是这团结、紧张
活泼又严肃的基因
还将伴随着老陕们
继续走下去
不妨趁有时间把朋友们叫出来
收起手机
吃饭的时候好好聊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