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能想起家里养的最后一头牛的模样,体型高大、肌肉发达,慈祥、温顺。它离开我家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至今还记得。
在我们老家金山镇,牛是出了名的金山牛。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牛,一是用来耕地,二是用来卖钱。在过去很长的岁月,牛是农民的半个家当,牛是一个家庭的成员。一头的历史就是一个家庭的兴衰史。
1
我家就住在那个如今已经荒芜了的山沟里。我们家是村里第一家养牛的人家。
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土地还没有分到户。那年冬季,我父亲就在别人的鼓动下,到早已把土地分到户的县川平原地区买了一头牛犊牵回来,回到家时已经是半夜时分,我们都在梦中。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们兄弟几个发现家里多了一头牛,都很兴奋。那个时期,全村只有生产队里的饲养室有牛,现在,我们家里也有牛了。
大清早的,父亲就把牛牵出来,栓在门前的大核桃树上,全村的人都来围观。父亲拿出烟来一一招呼。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家房后面的一位伯伯说:开始冒烟了,以后家家户户都要养牛了。
那时候,什么都是生产队的,我家也没有麦草,父亲晚上就到生产队的饲养室去偷偷担回一担碎麦草。春天,青草发芽,放学后,我就到地里去割草。不久,这头牛就被我们家养的长膘了,皮肤油光发亮。
这年二月十九,父亲把牛牵到三官庙集上去,一下子卖了元,全家人别提有多高兴了。这是我们家的第一桶金,我们家一下子成了村里有钱人了。
2
转眼间到了这年八月,生产队要解散,要把饲养室的牛分给各户饲养。
我们家在抓阄时,我们家抓到到了一头大母牛,村里人都嘲笑我们家,因为地要分到户,公牛力气大,耕地更有劲。
但是,我父亲并不气馁。他对我说:娃,瓜得很,母牛会下牛娃子,一个牛会变成两个牛。我一下子明白了,在心里偷偷的嘲笑村里人傻。
这头母牛,到我们家时,已经是瘦得皮包骨头。这段时间,我们家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这头牛喂养好。
父亲总是安排我们兄弟几人上坡给牛割草,晚上用铡刀铡碎,给牛添在槽里。父亲就坐在牛槽前,吸着旱烟,看着牛在贪婪的吃草。
除了给牛吃鲜嫩的草外,还给它添加包谷和大麦。转眼到了第二年,这头母牛也变得十分强健,公牛能干动的活路,他也能干,无论是犁地、耙地、拉车都可以。我们全家人都欢喜。但是,悲剧却是在无法预料中到来。
3
那年暑假,我整天都在坡上放牛。有一天傍晚,天下了一场雨,第二天早上天就晴了,但是还是无法下地干活。我在朦胧的睡意中听到父亲说:今天早上干不成活,我去放牛,娃放了一个暑假,叫娃多睡会。
就这样,从不放牛的父亲去放牛了,我继续睡觉。当太阳的光照进屋子时,我还未起床,就听见一个不好的消息,我家的牛从山坡滚到沟底摔死了。
我赶紧起床,跑到现场,牛躺在地上,浑身是泥,已经断气了。
原来,父亲就没有放牛的经验,把牛吆到坡上,和村里的放牛人在玩扑克,等想到牛时,才发现牛不见了,到处找,才在沟底找到已经死去的牛。
我们家没有牛了,全家人都陷入悲痛之中。父亲也为他所犯的错误深深自责。
4
失去了牛之后,父亲也不说话,就蹲在地上不停的吸着旱烟。但是,我发现他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
果然,过了几天,父亲说他要去县川买牛。他出去的第三天确实就牵回一头牛,还是怀着犊子的母牛。
父亲说,也该这牛是咱家的。父亲回来时,天下着小雨,他牵着牛走了几十里的路,要过一个小桥,他刚走过小桥,桥就垮塌了,牛绳还在他手里,牛还在对面,这时,这头牛奋身一纵,就跨过了倒塌的小桥。
这头牛真是有灵性,它是我们家的宝,到了我们家后,它每年都会生下一个健康的牛宝宝,等长大后,就牵到街上卖钱。
它在我家陪伴我们生活了五六年,繁衍生息,后来我们家又留下它的后代来饲养……
那些年,我们家的日子过得令村里人羡慕。
5
年后,村里出外打工的人多了,好多人都不种地了,这时,牛的地位也降低了,不少人嫌养牛麻烦、吃的又多,就卖了牛。
后来,移民搬迁,我们村从沟底搬到公路边,住上了楼房,牛是不能住楼房的,人搬进楼房,就把牛留在沟底的土坯房里,定时下到沟底去喂牛。后来,就有人烦了,把牛就卖了。
真正令全村人下定决心卖牛的是,村里享受了农田建设的政策,沟底的地全部被用推土机推成了梯田,种麦收麦都用上了机械,人老几辈子种庄稼都要用牛的历史结束了。牛也就没用了,村里的牛就卖光了。
父亲还是坚持把家里那头牛留下,他说:不养牛还算是农民吗?父亲就一个人住在沟底的旧房子了,每日给牛割草、放牛。
因为收种庄稼也已经机械化了,家里的农具都生锈了,好几年都不用了。后来,乡镇也合并了,“金山”这个镇级行政单位的名称已经不存在了,连著名的金山牛市也衰落了,每逢集日,只有四、五头牛孤独的站在那里。
终于在一个秋天,父亲牵着牛从沟底来到公路边我们的新楼房,见到我就说:今天我去把牛卖了。我说:家里又不用钱,卖牛干啥?父亲说:现在收麦是用机器收,麦秸都撒在地里了,给牛连一口草都留不下,到了冬天这牛吃啥呀。
这头牛就是父亲十几年前在放牛时把牛摔死后买回的那头牛的后代。我看见它体型高大、肌肉发达,慈祥、温顺,我们彼此熟悉。
父亲牵着这头牛走了,它大概知道它此去就不会再回来了,但是它还温顺的跟着主人走了。当它快走到那个拐弯处时,它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忧郁的眼神,让人有说不出的伤感!
后来,蓝田县金山镇的牛市也没有了。如今在金山镇,也很少能看见牛的影踪了……
乡土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