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笔下屡屡言及饮酒之乐:“人生有酒复何求”、“有酒人生何不乐”、“有酒莫负琉璃钟”、“况此杯中趣,久得乐无涯”、“日饮官酒诚可乐”、“试问弦歌为县政,何如蹲组乐无涯”。诗句真率直白,虽有贬滴时偶发的愤慨之语,但总体读来仍可见其对饮酒的热爱之情溢于纸上。欧阳修的酒量如何,苏轼称其“盛年时能饮百盏”气虽比不了张方平的饮酒论石,也算酒量不浅,与梅尧臣略等。不过他自云“饮少辄醉”,这个描述差异或许可以用苏轼的“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作解。
于是醉翁之酣然醉态常现笔下:宴饮后大醉,“醉中上马不知夜,但见九陌灯火人喧哗。归来不记与君别,酒醒起坐空咨磋”;滁州时大醉,“有时醉倒枕溪石,青山白云为枕屏。花间百鸟唤不觉,日落山风吹自醒”:年老时仍大醉:“前日饮酒殊欢,遂至过量,醉中不能相别,还家遮己颓然。小儿生六七岁者,未识乃翁醉,皆惊呼戏笑之。凌晨食肝生,颇觉当年情味犹在,但老不任酒力矣。”在这些记载中,欧阳修对醉态的自我形象的描摹勾勒充满了清雅的文士气息和浓郁盎然的生活情趣,情节细致逼真。相较之下,太自“日日醉似泥”的描述不免流于粗线条,且醉态有些粗鄙。两种不同的醉态描摹背后其实体现了两种不同的时代文化类型的浸染。
在日常生活中,欧阳修的饮酒场合无处不在。羁旅行役时需饮酒相慰:贬滴夷陵途中,“溪菊荐山搏,田藕佑烹鼎”。出使契丹时,“病思寒添睡,春愁梦在家。谁能慰寂寞,惟有酒如霞”(《全集》卷12《春雪》);三五好友宴饮欢聚时需饮酒助兴:“爱客东阿宴,清欢北海筋”(《全集》卷56《双桂楼》)、“缅怀京师友,文酒递高会”(《全集》卷2《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祖帐践行送别友人时需饮酒惜别:“落日催行客,东风吹酒搏”(《全集》卷10《送王汲宰蓝田》)、“明日君当千里行,今朝始共一起尊酒”(《全集》卷8《小饮坐中赠别祖择之赴陕府》):平居读书时饮酒以遣怀:“饮酒横琴销永日,焚香读《易》过残春”
(《全集》卷14《读易》):郊卡寓目游赏时饮酒以助兴:“清泉白石对堪酌,岩花野鸟为交朋”(《全集》卷4《伏日赠徐焦二生》)、“犹堪携酒醉其下,谁肯伴我颓巾冠”(《全集》卷2《镇阳残杏》):欣逢佳节少不了饮酒:“键组逢佳节,替缕奉宴居”(《全集》卷56《钱相中伏日池亭宴会分韵》)、“晴原霜后若榴红,佳节登临兴未穷。日泛花光摇露际,酒浮山色入槽中”(《全集》卷56《秋日与诸君马头山登高》)闲来无事时更要饮酒:“美酒清香销昼景,冷风残雪作春寒”(《全集》卷13《摄事斋宫偶书》)、“无穷兴味闲中得,强半光阴醉里销”(《全集》卷57《退居述怀寄北京韩待中其二》):哪怕是身体抱恙时仍忍不住要饮上几杯:“病客多年掩绿蹲,今宵为尔一颜醺”(《全集》卷56《赠歌者》)、“此中自有忘言趣,病客犹堪奉一搏”(《全集》卷14《答和吕待读》)。
可谓是“醉翁到处不曾醒”(《全集》卷14《留题南楼二绝》)。饮酒贯穿了欧阳修的大半生以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无酒不欢,兴来辄饮,不过饮无豪饮,醉不失态。在不同的时空场景下,其饮酒之心情自然也千差万别,或落寞或欢愉或慷慨或宁静,然而都在统一的饮酒行为中获得了不同程度的排解和沉潜,获得了审美的净化超越。
就饮酒方式来说,主要有独酌和聚饮两种。这两种方式的区别不单在于有无酒友陪伴,而更多的是代表了欧阳修一生中不同阶段的生活状态和内心情憬。欧阳修的独酌多见于以下几个时期:早年任西京留守推官居洛时,青氏夫人去世,他忧伤感怀,郁郁独居,作《雨中独酌》二首、《绿竹堂独饮》、《暇日雨后绿竹堂独居兼简府中诸僚》等悼亡诗,至云“古来此事无可奈,不如饮此蹲中廖”(《全集》卷51),此时酒是伤心怀抱的最好抚慰:中年身遭诲谤,滴居游州,一腔失意之块垒无处可销,只有游山遣怀,寓迹于酒,“无人歌青春,自由寄自玉盾:晚年退居颖上闲居,“花前独酌搏前月,淮上扁舟枕上山”(《全集》卷14《答和王宣徽》),酒为晚年闲适清幽生活的知己伴侣。
与独酌时指向内心、幽微婉曲的情怀不同,聚饮时的欧阳修多喜嗜酒歌呼,或醉后剧谈,这是其性格特征中慷慨激昂意气飞扬的一面,发生场合多在人生顺利平稳的阶段,如早年洛中诸友的文酒之会、中年居京备位二府时的宾客盈门。虽然频繁的宴饮有时会使他屠弱的身体颇为劳累,但总体上欧阳修很享受这种热闹繁华。他常诵孔融“坐上客常满,槽中酒不空”诗句ω,就表达了类似的情怀。
早年贬黠夷陵,《于役志》中记载了从开封出发到次公安渡九十多天行程中的生活内容,可以看到其中四十天也就是近一半的时间皆有与友人会饮的记录。聚会宴饮中的分韵赋诗还大大刺激了与会诸人的诗歌创作,欧阳修还受启发首创不许犯体貌之语的“白战体”诗歌,丰富了传统诗歌的表现手法。在宴饮集会中,欧阳修还以展示自己的碑刻等特殊收藏品的别样方式来助酒兴气聚饮方式的存在次数多于独酌,对于欧阳修的个人生活和文学创作影响深远,其意义也是多方面的。
由于好饮既久,欧阳修亦精于对酒的鉴赏。庆历五年至激州后,他不久即发现其地“酒味甲于淮南”,于是“读书倦即饮射”(《全集》卷《与梅圣俞》十八〉。与儿子家书中他评价颖州、毫州、襄州等各地酒的优劣云:“颖酒二瓶,且可吃。毫酒更不及。”(《全集》卷《与大寺签发》囚)"襄州酒二瓶,不甚好,但少胜额尔。”〈《全集》卷《与大寺瑟发》六)嘉桔间宫荣清近,经常能得到皇帝赐酒,所谓“宫壶日赐新拨醋”(《全集》卷7《啼鸟》)。因此到梅尧臣家做客,便能精准的品尝出所饮之酒“甚醇,非常人家所有”(《全集》卷《归田录》卷二),经打听果然得自皇亲。与友人赠答往还中亦常有酒。熙宁元年(),欧阳修知青州,感叹此地无好酒以赠好友韩琦,“东州难得酒,村郡阻不堪为信。惟羔羊新得法造,又以伤生不能多做,然谓其味尚可少荐尊组”
“羔羊”指羊羔酒,产于山西,为酒中上品。《事林广记》别集卷八载有“宣和成化殿”羊羔酒配方:“米一石,如常法浸浆,肥羊肉七斤,曲十四两。将羊肉切作四方块烂煮,杏仁一斤同煮。留汁七斗许,拌米饭曲,用木香一两同酝,毋犯水。十日熟,味极甘滑。”可知其得名于配方有羊肉,由于进贡数量不能满足需要,皇家也开始动手酿造。宋代此酒非常珍贵,皇帝常用以赐勋臣。王定国《甲申杂录》云:“初,贡团茶及自羊酒,惟见任两府方赐之。”熙宁四年),欧阳修就得到过赏赐。它也是美酒中价格较高的。
《东京梦华录》卷二载曲院街南遇仙正店“是酒店上户,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羊羔酒八十一文一角。”欧阳修所载“羔羊新得法造”,可能是青州新创羊羔酒的不同制作方法,但酒无疑极为珍贵,所以才能入韩琦法眼。由此可见欧、韩二人饮酒的品位之精。其后熙宁四年韩琦赠欧阳修之就想来亦非凡品:“辱舰斋酝,尤为醇美。”(《全集》卷《与韩忠献王》四十二)欧阳修爱饮酒,爱品酒,亦爱写酒。酒之于欧阳修,是曰常生活各个方面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无声浸润于生活的底色之中,衬托出生活之上的多样人生境遇和内心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