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想过,二十年后的聚会会是什么样子?大家还会像未曾分别时一样吗?在这二十年间,又有多少事情悄悄在改变?
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就写了这样一个二十年后的聚会的故事。
蓝田玉,被称为曲艺界的女梅兰芳。
一曲《游园惊梦》把钱志鹏大将军听得入了迷,心里怎么也丢不下,把她娶回来放在身边,唱几句“昆腔”作娱。
卖唱的入了侯门,人前风光,背后的许多委屈是没法诉说的。
蓝田玉不怨钱志鹏,她们这种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疼爱,否则,还有什么出路呢?
她是心甘情愿的。
钱志鹏怕她惦记着自己出身卑微,在达官贵人面前胆怯,总是惯着她讲排场,耍派头。
除却天上的星星要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他都捧到她面前讨她欢心,蓝田玉能体会到钱志鹏的心意。
奈何蓝田玉遇到自己的冤孽郑彦青,尝到了女人的滋味。
在一次替好朋友桂枝香办三十岁生日酒的时候,看到郑彦青和自己的亲妹妹月月红有了情意。
而她也在那次宴会上哑了嗓子,不能再唱戏了。
不久,钱志鹏去世,蓝田玉也从南京搬到台湾南部,远离昔日上层社交圈,独自生活。
时隔二十年,应邀来台北参加窦夫人所开的宴会。
1、你拿出压箱底的衣服去参加宴会,却依旧不入格
蓝田玉是乘坐计程车到达台北近窦公馆的,在她到的时候,窦公馆门前已经停满官家的黑色小轿车。
在刘副官的引领下,蓝田玉走入门内前厅,前厅的右侧壁上,镶嵌了一面鹅卵形的穿衣镜。
蓝田玉往镜子里瞟了一眼,很快地用手把耳脚处一缕松弛的头发抿了一下,下午六点钟才做的头发,刚穿过花园的时候,风一撩,就乱了。
她又往镜子前凑了一步,发现身上那件墨绿色杭绸的旗袍,在镜子里看起来,竟然有点发乌。
这种丝绸,是她从南京带过来的,在灯光底下,绿汪汪的跟翡翠似的。蓝田玉这些年都不舍得穿,为了这次宴会,她才从箱底拿出来裁了的。
蓝田玉心里很是懊恼,早知如此,还不如去买现在台湾流行的绸缎。
可她又觉得台湾的衣料粗糙,光泽扎眼,尤其是丝绸,哪里比得上大路货那么细致,那么柔熟?
蓝田玉还未走到正厅,窦夫人就走了出来,一把攥住了蓝田玉的双手,笑道:“五妹妹到底来了。”
“三阿姐,”蓝田玉也笑着道,“来晚了,累你们好等。”
“哪里的话,恰是时候,我们正要入席呢。”窦夫人说着,便挽着蓝田玉往正厅走去。
蓝田玉用眼角扫了窦夫人两下,她心中不禁感慨起来:桂枝香果然还是没有老。
临离开南京那年,自己明明还在梅园新村的公馆替桂枝香请过三十岁的生日酒,现在她总该有四十大几了吧?
蓝田玉又朝窦夫人瞄了一下。
窦夫人穿了一身银灰朱砂的薄纱旗袍,足上也配了一双银灰闪光的高跟鞋,右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莲子大的钻戒,左腕也笼了一副白金镶碎钻的手串,发上却插了一把珊瑚缺月钗,一对寸把长的紫瑛坠子直吊下发脚外来,衬得她丰白的面庞愈加雍容矜贵起来。
在南京那时,桂枝香可没有这般风光,她记得她那时还做小,窦瑞生也不过是个次长,现在窦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难为她熬了这些年,到底给她熬出了头了。
“瑞生到南部开会去了,他听说五妹妹今晚要来,还特地让我向你问好呢。”窦夫人笑着侧过头来向蓝田玉说道。
“哦,难为窦大哥还那么有心。”蓝田玉笑道。
窦夫人把蓝田玉先引到厅堂左半边,把在座的几位客人都一一介绍一轮。
几位夫人太太她一个也不认识,她们的年纪都相当轻,大概来到台湾才兴起来的。
“我们到那边去吧!十三和几位票友都在那儿。”窦夫人说着又把钱夫人领到厅堂的右手边去。
她们两人一过去,一位穿着红旗袍的女客便踏着碎步迎了上来,一把勾住蓝田玉的手臂,笑得全身乱颤说道:
“五阿姐,刚才三阿姐告诉我你也要来,我就喜得叫道:‘好哇,今晚可真把名角儿给抬了出来了!’”
蓝田玉方才听窦夫人说天辣椒蒋碧月也在这里,她心里就有些踟蹰,不知结婚这几年,蒋碧月是否收敛了一些。
当年,她们在夫子庙得月台清唱的时候,她总是扭着师傅专捡讨喜的唱。也不管清唱的规矩,脸朝着那些捧角,一双眼钩子一般,直伸到台下去。
同是一个娘生的,怎么就这么大的差异。
说道懂世故、有担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
桂枝香那儿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捡尽了。任子久连她姊姊的聘礼都下定了,天辣椒却有本事拦腰一把给夺了过去。
也亏桂枝香有涵养,等了多少年才委委曲曲做了窦瑞生的偏房。难怪桂枝香老叹息说: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姊姊往脚下踹呢!
正厅里有好几位太太都是她不认识的,大家打趣蓝田玉,要她和徐太太两位名角同台竞技,这让蓝田玉不由得担心起来。
台北究竟跟南京不一样,不在流行长旗袍了,在座的每一个人,就连那个满脸鸡皮皱的赖夫人,旗袍的下摆基本上缩到膝盖以上,露出光亮的小腿来,她还以为台北跟那时的南京一样,旗袍长的快要拖到脚面来了。
蓝田玉暗暗着急,上台最要紧的是,一亮相,每次站上台,还没有开腔就先把台下给压住了,穿了这身长旗袍,不知还能否登台。
2、物是人非,却念念不忘
“程参谋,我把钱夫人交给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着,明天罚你做东。”
窦夫人把钱夫人引到一位三十多岁的军官面前笑着说道,然后转身悄声对钱夫人说:“五妹妹,你在这里聊聊,程参谋最懂戏的,我得进去招呼着上席了。”
郑彦青未出现在宴会上,蓝田玉却从程参谋的身上找到了当年的影子,哪怕过了二十年,原以为忘记了的事情,却这么轻易被勾起回忆。
刚见面时的“钱夫人久仰了”这一声招呼里,透露着几分温柔,没有半点武人的粗糙。程参谋把自己的椅子让出来,将椅子上那张海绵靠背拍了拍,挪正后请蓝田玉就坐。
蓝田玉正要伸手接那盅茉莉香片,程参谋低声笑道:“小心烫了手,夫人。”
紧接着,程参谋打开糖盒,佝着腰,双手捧到蓝田玉面前,笑吟吟地望着蓝田玉,等她挑选。随后搬来另一张椅子,在蓝田玉右侧坐了下来。
钱夫人抬起头来,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一个仆人拉开了客厅通到饭厅的一扇镂空卐字桃花心木推门。窦夫人已经从饭厅里走了出来。客人们进去后都你推我让,不肯上座。
“还是我占先吧,这般让法,这餐饭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负了主人这番心意!”
赖夫人走到第一桌的主位坐了下来,赖夫人是赖祥云的太太,以前在南京时,蓝田玉在社交场合里见过几面,那时赖祥云大概是个司令官,来到台湾,报纸上倒常见到他的名字。
客人们点点头,笑嘻嘻便都相随入了席。
到了第二桌,大家又推让起来了,赖夫人隔着桌子向蓝田玉笑着叫道:
“钱夫人,我看你也学学我吧。”
窦夫人便过来拥着蓝田玉走到第二桌主位上,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五妹妹,你就坐下吧。你不占先,别人不好入座的。”
钱夫人环视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儿带笑瞅着她。钱夫人赶忙含糊地推辞了两句,坐了下去,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发热了。
倒不是蓝田玉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而是许久未曾应酬,竟有些不习惯。
以前,钱志鹏在的时候,十有八九都是她坐主位,能僭过钱夫人身份的,全南京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她可不是那些姨太太能比的,蓝田玉可是钱志鹏明媒正娶的填房夫人。桂枝香连出面请客的份儿都没有,到了台湾,窦夫人才敢这么出头摆场面。
那时,她才二十出头,一个清唱的姑娘,一夜之间成了将军夫人。卖唱的嫁给小户人家还遭诸多议论,更何况是入了侯门。
就连她的亲妹妹十七月月红,都刻薄过她两句:姐姐,你的辫子也该铰了,等哪天和钱将军走到一起,人家还以为你是他的孙女呢!
蓝田玉明白她的身份,也珍惜她的身份。跟了钱志鹏那十几年,筵前酒后,哪次她不是捏着一把冷汗,任是多大的场面,总是应付得妥妥帖帖的?
走在人前,一样风华翩跹,谁又敢议论她是秦淮河得月台的蓝田玉了?
“难为你了,老五。”
钱鹏志常常抚着她的腮对她这样说道。她听了总是心里一酸,许多的委屈却是没法诉的。
难道她还能怨钱鹏志吗?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钱鹏志娶她的时候就分明和她说清楚了:他是为着听了她的《游园惊梦》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
除却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欢心。
她体验得出钱鹏志那番苦心。
钱鹏志怕她念着出身低微,在达官贵人面前气馁胆怯,总是百般怂恿着她,讲排场,耍派头。
梅园新村钱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个南京城,钱公馆里的酒席钱,“袁大头”就用得罪过花啦的。
到底应了得月台瞎子师娘那把铁嘴:五姑娘,你们这种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算了,年轻的,哪里靠得住?
蓝田玉还未来得及从过去抽出思绪,窦夫人走到她身边,按着她的肩膀笑道:
“五妹妹,我们俩儿好久没对过杯了。”
说完便和蓝田玉碰了一下杯,一口喝尽,蓝田玉也细细地干掉了。窦夫人离开时又对程参谋说道:
“程参谋,好好替我劝酒啊。你长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
程参谋立起来,执了一把银酒壶,弯了身,笑吟吟便往钱夫人杯里筛酒,钱夫人忙阻止道:
“程参谋,你替别人斟吧,我的酒量有限得很。”
程参谋却站着不动,望着钱夫人笑道:
“夫人,花雕不比别的酒,最易发散。我知道夫人回头还要用嗓子,这个酒暖得正好,少喝点儿,不会伤喉咙的。”
“钱夫人是海量,不要饶过她!”
坐在蓝田玉对面的蒋碧月却走了过来,也不用人让,自己先斟满了一杯,举到钱夫人面前笑道:
“五阿姐,我也好久没有和你喝过双盅儿了。”
钱夫人推开了蒋碧月的手,轻轻咳了一下说道:
“碧月,这样喝法是要醉了。”
“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我喝双份儿好了,回头醉了,最多让他们抬回去就是啦。”
蒋碧月一仰头便干了一杯,程参谋连忙捧上另一杯,她也接过去一气干了,然后把个银酒杯倒过来,在钱夫人脸上一晃。
客人们都鼓起掌来喝道:
“到底是蒋小姐豪兴!”
蓝田玉只得举起了杯子,缓缓地将一杯花雕饮尽。酒倒是烫得暖暖的,一下喉,就像一股热流般,周身游荡起来了。
可是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
“这下该轮到我了,夫人。”程参谋立起身,双手举起了酒杯,笑吟吟地说道。
“真的不行了,程参谋。”钱夫人微俯着首,喃喃说道。
“我先干三杯,表示敬意,夫人请随意好了。”
程参谋一连便喝了三杯,一片酒晕把他整张脸都盖了过去了。他的额头发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几颗汗珠子来。
钱夫人端起了酒杯,在唇边略略沾了一下。
3、人生在世如春梦,醉了现实,梦了往昔
客人们都立了起来,赖夫人带头,鱼贯而入进到客厅里,分别坐下。
蒋碧月把那位徐太太给抬了上去,然后对客人们宣布道:
“‘赏心乐事’的昆曲台柱来给我们唱《游园》了,回头再请另一位昆曲皇后梅派正宗传人——钱夫人来接唱《惊梦》。”
蓝田玉赶忙抬起了头来,将手里的茶杯搁到左边的矮几上,她看见徐太太已经站到了那档屏风前面,半背着身子,一只手却扶在插笙箫的那只乌木架上。
她穿了一身净黑的丝绒旗袍,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贵妇髻,半面脸微微向外,莹白的耳垂露在发外,上面吊着一丸翠绿的坠子。
客厅里几只喇叭形的座灯像数道注光,把徐太太那窈窕的身影,袅袅娜娜地推送到那档云母屏风上去。
虽说,花雕容易发散,饮急了,后劲才凶呢。
她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一股酒意涌上了她的脑门似的,刚才灌下去的那几杯花雕好像渐渐着力了,她觉得两眼发热,视线都有点朦胧起来。
那晚也是这般,她们都说几杯花雕怎么能喝醉呢?难得是桂枝香的好日子,姐妹们不知何时才能相聚,主人不开怀,客人怎能尽兴?
就连自己的亲妹妹月月红也来起哄:姐姐,我们姐妹俩也来干一杯,亲热亲热一下。
又说,到底不赏妹子的脸。
逞够了强,捡够了便宜,还要说风凉话。怪不得桂枝香叹息:是亲妹子才专捡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
月月红胡闹也罢了,可是他郑彦青就不该跟着胡闹。
他捧着一杯酒,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说道:夫人,我也敬你一杯。
瞎子师娘捏着我的手,眨巴着一双青光眼叹息道: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
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
荣华富贵,呵,我只活过那么一次,只有那一次!
就是在那一刻,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地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知道,完了,就在那一刻。
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我的嗓子哑掉了!
“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蒋碧月站了起来,走到蓝田玉面前,伸出了她那一双戴满了扭花金丝镯的手臂,笑吟吟地说道。
“夫人——”程参谋也立了起来,站在蓝田玉跟前,微微倾着身子,轻轻地叫道。
“五妹妹,请你上场吧。”窦夫人走了过来,一面向蓝田玉伸出手说道。
锣鼓笙箫一起鸣了起来,奏出了一支《万年欢》的牌子。客人们都倏地离了座,蓝田玉看见满客厅里都是些手臂在交挥拍击,把徐太太团团围在客厅中央。
“我不能唱了。”蓝田玉望着蒋碧月,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道。
“那可不行!”蒋碧月一把捉住了钱夫人的双手,“五阿姐,你这位名角儿今晚无论如何逃不掉的。”
“我的嗓子哑了。”蓝田玉突然用力甩开了蒋碧月的双手,嘎声说道,她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两腮滚热,喉头好像让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阵阵地刺痛起来,她听见窦夫人插进来说:
“五妹妹不唱算了——余参军长,我看今晚还是你这位黑头来压轴吧。”
“好呀,好呀,”那边赖夫人马上响应道,“我有好久没有领教余参军长的《霸王别姬》了。”
客厅里又恢复一阵阵笑声。
4、结尾
“赖将军夫人的车子来了。”刘副官站在台阶下面,往上大声通报各家的汽车。
第二辆开进来的,却是窦夫人自己的小轿车,把几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
接着程参谋自己开了一辆吉普军车进来,蒋碧月马上走了下去,捞起旗袍,跨上车子去,程参谋赶着过来,把她扶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蒋碧月却歪出半个身子来笑道:
“这辆吉普车连门都没有,回头怕不把我甩出马路上去呢。”
“小心点开啊,程参谋。”窦夫人说道,又把程参谋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几句,程参谋直点着头笑应道:
“夫人请放心。”
然后他朝向蓝田玉,立了正,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抬起头来笑道:
“钱夫人,我先告辞了。”
说完便利落地跳上了车子,发了火,开动起来。
“三阿姐再见!五阿姐再见!”
蒋碧月从车门伸出手来,不停地招挥着,钱夫人看见她臂上那一串扭花镯子,在空中划了几个金圈圈。
蓝田玉看着窦夫人,张张嘴,叹了口气。
“我的汽车回来,立刻传进来送钱夫人吧。”窦夫人吩咐道。
“是,夫人。”刘副官接了命令便退走了。
“我们进去吧,五妹妹。”窦夫人伸出手来,搂着蓝田玉的肩膀往屋内走去,“我叫人沏壶茶来,我们正好谈谈心——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
蓝田玉沉吟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
“变多喽。”
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地加了一句:
“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