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在《书剑恩仇录》中说:“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李商隐就是如此“温润如玉”的人。
他是老屋子旁的艾草,原本难觅踪迹,春雨过后,山色染碧,白马钟声,一弯腰,艾叶如丛羽,惊艳了一整个时节。采一把,露水抖擞干净,纯然地和炊烟升起,艾香熏缭着似在说:“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他的字,是诗,是境,也是道。
他在薄情的人间深情活着,他的浪漫,无可替代。
在撑纸伞的日子里,不需看节气。
空气潮湿,晴天几日不来,箱子里的衣裳捂出霉味,空荡荡的米缸肚里凝着水珠,柴火受潮半天点不着。墙角的杂草倒是快活地茂盛着,挤在墙缝里、泥巴间,挤在房梁柱子脚底下,一日不拔,下一日就要把屋子顶翻了。
穿过屋舍,后院的豆苗不肯长,病怏怏的,一大块篱笆经雨水浸泡烂了,窗户也折了一角,都得连夜修补,不然一晚过去,说不准明早整块篱笆都垮了。回到屋内,几个娃娃饿得昏睡过去,睡着了,少吃一顿是一顿。
李商隐坐在晦暗的屋子里,听得外面风声雨声,默默拢了拢袖子,低下头,继续伏案抄写书籍。雨声忽大忽小,冷风刺透肩骨,长期伏案而手腕早就酸得要命。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发抖的手继续抄写。
“佣书贩舂”,是他养活一家子人的方法。
佣书,就是替人家抄写文书;贩舂,就是把稻谷砸出壳后卖给别人。只有最穷苦的书生才会一边干着农活,一边抄书,若出一点差错,全部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这一年,李商隐才十二岁。他幼而失怙,经历了父亲去世,结束了三年的守孝,一个“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的少年如烟花绚烂过后,人生只剩下漫长的黑夜。如今困守于此,一手漂亮的工楷也仅有一个“佣书”的用途罢了。
雨落下,雾茫茫,生路在何方?
大和三年,李商隐约摸十六岁,迁家洛阳。
风华绝代的盛唐一去不返,洛阳的惊鸿照影便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的“最后一片绿洲”。
汉学家曾在《唐代的外来文明》中提到洛阳:“洛阳有一种极为温馨,极为高雅的精神生活氛围。”在洛阳,有金谷园、上阳宫、故洛阳城,有牡丹花、洛水、天津桥……数不胜数的名物古迹让人感叹“繁华事散逐香尘”,也让怀古伤今的诗人堆砌出晚唐诗的高峰。
李商隐觉得,在洛阳,他可能会找到更好的机遇。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进士,到了他这一代,理所当然要走向仕途。
在洛阳,他结识了两个重要的人:白居易和令狐楚。
李商隐与白居易的故事,非常有趣。
当时,白居易比李商隐年长四十多岁,李商隐风华正茂的时候,白居易已经垂垂老矣。可是,岁月依然不能阻隔浓厚的爱才之情。白居易因为过于喜欢李商隐写的诗文,甚至戏言:“我若死了,愿意投胎当李商隐的儿子。”这段小故事,经历了百年的变幻,在宋朝《蔡宽夫诗话》中仍有记载。
而李商隐与令狐一族的“爱恨情仇”,说来话长。
春风摇露,洛水初破,那一年,“令狐楚奇其才,使游门下,授以文法,遇之甚厚”。
当时,令狐楚是朝廷重臣,也是文学家,他的文章与韩愈、杜甫并列三绝,声望极高。令狐楚非常器重李商隐,“岁给资装,令随计上都”,不仅教授李商隐写文章的方法,还资助他参加科举考试,而且“人誉公怜,人谮公骂”,若是有人说李商隐的坏话,令狐楚就会替他出头。
亲授学识,多次举荐,倾囊相授……这么一个没有背景的青年人,偏偏赢得了最靠近皇室之人的资助。
令狐楚对李商隐的照顾就像亲生儿子一样,他对李商隐的恩情就像再生父母一样,就连令狐楚老之将死的时候,也没忘记李商隐,甚至奠文也是拜托李商隐替他写的。
开成二年,将近二十五岁的李商隐,经历了三番五次的考试失败后,终于在令狐家族的帮助下取得了进士的名额。这一年,恩师令狐楚病逝。
令狐楚去世后,李商隐与恩师的儿子令狐绹相交甚好,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但好景不长,“牛李党争”的政治漩涡很快牵连了他们,李商隐也背负了不仁不义的罪名。
所谓“牛李党争”,是唐朝统治阶层两个宗派的权力斗争。
“牛党”是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首的官僚集团,大多是寒门子弟,没有背景和权势,全凭一番辛苦获得官职。在人才选拔上,也更倾向于任用科举人才。而“李党”则是以李德裕为首的官僚集团。他们几乎都是“门荫”出身,家中位高权重,都是当时显赫势力的代表人物。关于人才选拔,他们更喜欢沿用公卿子弟,认为他们从小就接受官场的熏陶培养,更懂得处理政治问题的诀窍。
此时,令狐家族站在牛党的一边,李商隐却遇到了有生以来的一个大难题。
照常理来说,无论念及恩师之情,还是考虑自己的出身,李商隐都应该毫无疑问地站向牛党。但李党的成员王茂元看中李商隐,想请他投入自己的幕府,并且打算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
李商隐在王茂元的幕府,见到了王家女儿王宴媄,一见倾心,便只能抓住李党递来的橄榄枝,才能成功娶妻。
此举一出,令狐绹大为震怒,他愤恨李商隐一声不响地投靠政敌,更恨他“忘家恩,放利偷合”背叛家父当年对他的恩德,于是,“谢绝殊不展分”,令狐绹再也不和他见面了。
李商隐无法解释,他受恩于令狐家是真的,爱上王宴媄也是真的,两难之下,他受尽苛责,只能沉默着,沉默着,如寒冰,如流泉,淌过一季又一季。
“背信弃义”之后,令狐绹对李商隐施加了很大的政治压力,比如,在李商隐进士之后的复试中,直接将他除名。
李商隐沉默着,辗转了四年。为了心上人,他甘愿背负罪名,用情至深。那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只是想到她,就顿觉宁静圆满,万事澄明。
他在《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中,写下了这份浓情厚意: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会昌二年,他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可以重新回到秘书省,最接近权力中心的地方,而且他所站的李党一派几乎占据了朝中全部的势力,他的仕途之路必将一帆风顺。
坏消息是,母亲去世,李商隐必须回老家,守孝三年。
只是,这三年的变故之大,让天下人都始料未及。
唐武宗寻求长生,吞服长生药之后去世,随后唐宣宗继位,李党一派轰然倒塌,牛党趁势而起,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李商隐听闻唐武宗的死讯,写下《贾生》讽刺寻仙问药的皇帝: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随后三年,李商隐主动跟随李党一派被贬外地,几乎是在流放中度过了这几年的光阴。直到大中二年,恩师令狐楚十年忌辰将满,他回到长安,在令狐家的衙厅墙壁上写下一首诗《九日》,纪念过去与令狐家族的感情: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
十年泉下无人问,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几经辗转,光阴都斑驳了。他回到老地方,用剔透的深情,抚慰焦灼的尘心,不疾不徐地讲述着关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故事,不求人人听,但求知音懂。
大中五年,王宴媄去世了,李商隐尚在蜀地,毫不知情。
从前车马很慢,丧讯没有传来的时候,他还沉浸在相思里,慢慢地写《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巴山楚水凄凉地,夜晚的雨水涨满池面,何时才能同你一起秉烛夜谈,聊聊我今日的处境呢?李商隐的情绪太内敛,太婉转,以至倾诉相思也要拿巴山夜雨当媒介。然而,诗的通透,诗的光影流转,何尝不是情的幻化生灭,细微入梦?
这首朦胧的诗,这份坚毅的情,完美地契合成一种现在与未来的镜像之观,映光折影,渐入微时,以此造境,以此抒情。
因为有她,世间永远不会失去所有的温柔。可是终有一日,他会知道妻子亡故的消息。那一瞬,他回想起巴山夜雨的时候,恐怕恨不能将诗中的字一个个咬碎嚼烂,吞进腹中,立刻策马北上,换取最后一面,换一场两不相负。
只是,负了终究是负了,他没有再娶。
最后,一首别有深意的《锦瑟》成为李商隐与人间的告别: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所有唐代诗人的诗篇中,最难解的可能就是李商隐的了。《锦瑟》看似直白伤感,却如诗谜一般令人难以揣摩。《中山诗话》:“人莫晓其意。”《五朝诗善鸣集》也说:“意致迷离,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于初盛诸家中得未曾有。”
有人揣测,锦瑟的五十根弦,恰好对应李商隐当年的五十岁,也许是自伤之作;也有人说,五十弦有“断弦”之意,旨在纪念亡妻;更有人认为这是在感慨国祚兴衰。众说纷纭,至今,也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真实答案。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李商隐的诗含蓄至极,又一往情深,诗意有时幽微到难以明确捕捉,这是他最妙的地方。这样极隐晦,却又极深情的表达,击中了古往今来的人心。文学的魅力,也恰好在于具备情感延伸的弹性。
只是究其一生,他为何要如此隐藏?
很多事情,往往无法解释,可能与“多情总被无情恼”有关吧。
在薄情的人间深情活着,没办法敞亮起来,只能曲径通幽,层层叠叠,用树影繁花当作掩映,从今往后,若有人走了相同的路,走到这里,才会恍然懂得他说了什么。
踏遍万水千山,情深之处总是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