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坚
说起母亲，在我们小县城里也是家喻户晓了。她是涟源湘剧团有名的青衣演员，能够听她唱戏，一睹她的风采，曾经是一个时代许多人的梦想。
打小我就跟随母亲四处演岀。记得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原本宁静的洪源机械厂突然热闹起来，人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今晚，县剧团要来演出了，上演由名角梁永莲主演的湘剧大戏《李三娘》。
刚近黄昏，暑气还未消退，大家潮水般地涌向礼堂，从前面一排向后面一望，人山人海，座无虚席。锣鼓铿锵，乐声四起，一声如莺如燕如黄鹂的清音“来……了”，那高亢嘹亮的声音拖得悠长悠长，余音袅袅。人未出场先闻声，那声音攒足了台下的人气，烘托了舞台上的气场。母亲一袭飘逸的青衫长裙，款款从幕布后走出来，她眼波流转，一抬藏在长长水袖里的手，欲言又止。一跷兰花指，抖、掷、抛、荡、叠，行云流水。年幼的我，尚看不懂剧情，也听不懂戏文，可母亲仿佛带着一股魔力，深深吸引着我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走。“一悲一喜一抖袖，一跪一拜一叩首，一颦一笑一回眸，一生一世一瞬休”，舞台上的青衣是那般惊艳，也那般让人心疼。她哭，我跟着大哭;她笑，我也跟着傻笑。
时光在不经意中流逝，趴在乐池边的小姑娘慢慢长大了，渐渐也能看出戏里的眉目和剧情，深深地迷上了母亲扮演的青衣，喜欢上了青衣那种深入骨髓的大美，那是一种历经岁月尘香幽深的静美。
生活中的母亲俨然如“青衣”：她高贵娴静，苏世独立;既不低眉于权贵，也不苟且于世俗;她命运多舛，却依然柔韧坚毅。在那特殊年代中她沉寂了很多年，在远离舞台的蓝田中学教书育人，为湘剧的传承和发扬默默地做着贡献，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艺术人才。后来重新回到剧团，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创作中，高强度的工作吞蚀着母亲的身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日渐消瘦，身体虚弱，患上了难以根治的肺结核病。为了不影响剧团的正常演出，更为了挚爱她的戏迷观众，母亲在治疗期间，不顾家人的百般劝阻，坚持一场不落地上台演出，父亲伤心无奈地对我说，你母亲这是要把命都交给舞台了。
那年湘剧团上演传统剧目《哑女告状》，母亲扮演的哑女掌上珠让她尝尽艰辛。剧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大小姐掌上珠被继母与妹妹赛珠陷害，其兄呆哥人丑心善，亲自背妹赴京告状。为了表现兄妹俩赴京路上的艰辛，导演设计了跋山涉水、过独木桥等情节，需要大量的串翻、跳跃、下蹲等高难动作来体现，这对一个身患重症的病人来说是多么不容易。有一回，我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演出，一幕令人心碎的场景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舞台中央，弱不胜衣的母亲口吐鲜血，仿佛被风席卷般地轻飘飘地猝然倒了下去。旋即，两幅绛红色的幕布迅速向台中央聚拢，偌大的剧场顿时寂静无声，呆怔片刻后，我嚎啕大哭着冲到台上，有人紧紧抱住伤心欲绝的我，死活不让我靠近母亲。不一会，医院的医生迅速赶了过来，注射强心针后，母亲悠悠地醒了。她坚持要演完这场戏，在幕布重启的那一刻，母亲顿时鲜活起来，站在舞台中央长袖善舞的她依然是那个命运多舛、惹人怜爱的掌上珠。演出结束后，观众们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立了起来，纷纷涌向台前，久久不肯离去，整个剧场萦绕着经久不息的掌声……
由于身体的原因，母亲提前退休了，放弃了一生挚爱的事业。退休后的母亲鲜少出门，画画，绣花，带外孙，日子过得清闲惬意。偶有剧团的青年演员上门请教，她都会倾其所学悉心辅导。前些年，涟源电视台想为母亲做一个专辑，母亲拒绝了，她说，我只是一名演员，演员的美好应该只留在舞台上，让观众记住我扮演的角色，忘掉我这个人吧。
母亲，她是我心目中最优秀的大青衣。光阴荏苒，未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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