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年爆发的蕞之战是东方诸侯的最后一次合纵攻秦,由宿敌魏国发起,楚考烈王任合纵长,仅存的战国公子春申君负责协调各方,名将庞煖带队,赵、魏、韩、燕、楚五国精锐尽出,可谓气势汹汹。
从纸面上讲,联军可谓优势明显,六年前他们在信陵君的带领下曾掀起一场几亡强秦的反击风暴,此番卷土重来,自然有着非比寻常的战略目标,联军一路推进到了离咸阳不足四十公里的蕞地,似乎将纠纠老秦逼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
然而,此后的秦国依旧挺拔,是他们胜利了吗?然而史册上既找不到双方的具体损失数字,甚至连具体胜负都莫衷一是,仿佛浩浩荡荡的联军进行了一场炫耀武力的武装游行,然后在秦人的欢送下安全回家,在战国末期的大背景下仿佛不可思议。
那么,蕞之战的真相究竟如何呢?
事情要从时代背景说起,话说秦人在一代雄主昭襄王时代大势已成,郢都破楚,长平败赵之后,东方六国已不具备单独抗秦的实力,若非信陵君力挽狂澜,在位五十五年的嬴稷便该提前加冕那千古一帝了。
也得亏是信陵君,先在邯郸之战中消灭了二十万秦军主力,后于公元前年再次发起合纵,虽然最终没能打进函谷关,却也收获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正面大胜。
就是在这一年,秦始皇登基了,但此时的他还深陷太后、嫪毐和吕不韦的三角恋和政治漩涡,离后来横扫六合的霸气尚不可同日而语。
秦人有近二十年来都没有发起过大规模战争了,这里面既有王权交替带来的混乱,也有畏惧合纵之威的现实考虑。
对了,主政的是吕不韦,这位“商而优则仕”的大秦相邦充分展现了他与生俱来的政治手段,六年来用远交近攻之策攻魏四次,攻韩三次,攻赵一次,重建了太原郡,切断燕、赵与魏、韩的地缘联系不说,还悄摸摸地再次占领了上党郡。
上党的位置熟悉历史的读者都知道,“天下之肠”上党的归属是长平之战的起因,邯郸之战后由魏国做主回归了韩国,此番易主显然又触碰到了东方诸侯们的痛点。
最紧张的自然是三晋,从上党高原出发的秦军在旬日之内攻击他们地处华北平原的都城,楚国方面,楚考烈王和春申君尚且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燕国因赵国的无能(丢失太原)而与秦人接壤,对发小嬴政不放心的太子丹遂决定加入赌局。
唯独齐国没有掺和,但其置身事外并非源自秦人早已是阳谋的远交近攻之策。要知道,他们上一次参与合纵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彼时齐秦尚能平起平坐,匡章带领的联军甚至攻破了函谷关(前年),逼得秦国割地求和。只是后来齐愍王被苏秦算计,齐国被五国联军(楚人缺席)打得山河破碎,险遭亡国之祸。
因此,对于秦人而言,西方六国都是仇人,而秦人恰恰是最不值得去招惹的那个。
所以,劳师远征地替三晋火中取栗自然不是智者所为,还不如隔岸观火,没料想这种看似不选边站队的行为却导致他们成了最终的受害者。
能够力压项燕成为联军主帅,庞煖的战术能力自然非同小可,他与白起李牧之辈的差距大约相当于梁山“五虎将”与“八骠骑”的距离,肉眼看去并不明显。
这一点从行军路线上可见一斑,庞煖果断放弃了函谷关,毕竟战国第一雄关绝非浪得虚名,联军的士气、凝聚力和粮草都不足以支撑他们太久。
更何况,函谷关毕竟只是一条五十公里通道的起点,偌大的崤函地区都在秦人掌控之中,任何试图通过崤函通道攻击关中平原的军事冒险都有可能变成崤之战的翻版。
至于赵武灵王曾经设想的代郡路线则有点类似魏延提出来过的“子午奇谋”,只适合少量骑兵的突袭,风险也是极大,毕竟靠骑射奈何不了咸阳巍峨的城墙。
因此,庞煖选定的路线是绕道蒲阪(今山西永济西南),南渡河水(今黄河),迂回至函谷关后,出其不意地进攻咸阳,试图在关中跟秦人决战,毕其功于一役。
从地图上看,联军必是翻越太行山而来,一路经魏国河东故地抵达蒲阪津,后西渡黄河直扑关中平原,完整绕开了崤函险要,直接威胁到秦人的核心统治区域,楚国的军队则被安排在函谷关实施战略佯攻,试图牵制住秦人主力。
方案没有问题,只要拿下咸阳城,宗庙一烧,就跟当年五国伐齐的效果差不多,大秦帝国也就差不多玩完了;
时机看似也没问题,大秦帝国的太后与嫪毐正图谋不轨,外来户吕不韦压制庙堂,小秦王隐忍不发,长安君成矫蠢蠢欲动,算是近百年来最不团结的时间段。
区别则在于,秦人的天时地利都远在当年的齐国之上,外部威胁则逼迫各方势力暂时抱团,反观诉求不一的联军并没有当年对齐国吞并泗上的同仇敌忾,他们或许只想着重温六年前信陵君带领大家扬眉吐气的美梦。
联军的战线很快推进到栎阳(秦国故都)、蕞地,在今陕西临潼一带,离咸阳的直线距离只剩下不足四十公里,此时远在函谷关的秦军主力并没有回援关中,而是由吕不韦带着老秦人在正面迎战,他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相邦已经干了好几年了,此番若战场扬威,短时间内将无人挑战他在秦国的地位。
《史记·卷四十·楚世家》记载(楚考烈王)“二十二年,与诸侯共伐秦,不利而去”;而《史记·卷七十八·春申君列传》则说攻秦至函谷关,据此,学者杨宽先生认为五国联军没有能力打到这里,应该是《赵世家》记载有误。
而笔者认为,三晋和燕国军队走太行山相对方便,楚国离函谷关则更近一些,他们留下来牵制秦军主力是合理且必须的,出现在蕞地的楚军或许只是一支偏师,所以他们在本国史书上才只记载了攻取函谷关不利的片段,春申君则在函谷关外坐镇指挥。
至于电视剧《大秦赋》里秦人对于联军主力出现在蕞地茫然不知是站不住脚的,几十万联军的行踪谁能瞒得住呢?
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秦人并不害怕声势浩大的联军,而这绝非虚张声势。
一方面,联军表面上的势如破竹并不意味着一路上打破了多少城池,只是没有遭遇到成建制的抵抗而已,秦人亦不可能用添油战术去送人头。
另一方面,咸阳城外的蓝田大营一直都驻扎着二十万以上的正规军队,加之首都附近密集的人口基数,丝毫不虚看似凶猛的联军。
函谷主力回援自然是可行的,只是这样一来便如同象棋中的后手,难免陷入被动,更何况对面的楚军并非易与之辈。
四年,庞暖将赵、楚、魏、燕之锐师,攻秦蕞,不拔。--《史记.赵世家》六年,韩、魏、赵、卫、楚共击秦,取寿陵。秦出兵,五国兵罢。--《史记.秦始皇本纪》
史册上对于蕞之战的攻防笔墨寥寥,大约可以推测,秦军主帅是上将军蒙骜,双方在蕞地认真地做了一场,联军进攻势头受挫,这与《楚世家》和《春申君列传》的记载并无冲突。
但是,“不利”、“兵罢”或者“不拔”并不意味着联军的惨败,笔者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秦人斩首战果的记载。事实应该是秦人成功阻击了联军的进攻势头,却无力开展类似长平的歼灭战;联军方面,灭亡或者打残秦国的战略目标已成镜花水月,深入敌境的各国将领们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体面地结束这场战争了。
主帅庞煖或许还想整军再战,毕竟依旧占据了优势兵力,但从过往的合纵情况来看,联军从来都是战况稍有不利便一哄而散,他一个纯粹的军事统帅如何能够收拢本来就同床异梦的五国军队呢?
外交层面或许又上演了一番斗智斗勇(扯皮),总之双方并未再度爆发大规模战斗,默契地选择了握手言和。
这也是个合理的结局,在政局不稳、兵力缺失的情况下,秦人也不想逼迫联军再次团结起来做困兽之斗,毕竟一败便足以亡国。
打个比方,双方进行了一场精彩有余、激烈不足的足球赛,联军咄咄逼人,将对手牢牢压制在己方半场,秦人则用防守反击战术保持威胁,只是最后谁都没能进球而已。
据《赵世家》记载,当年庞煖便“移攻齐,取饶安”,此段与前文衔接,可知出手的并非赵国一家,而是刚刚在秦国铩羽而归的五国联军,意难平的他们将身为观众的齐国揍了一顿,这或许是此番“合纵”的唯一收获,。
当然,齐人的遭遇依旧说不清先前的不掺和究竟是对还是错,只能说明在当年谁都别想当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而秦人的反击是犀利的,函谷主力迅速东出,拿下了魏国的河内重镇朝歌,逼得魏廷单独与之结盟求和,合纵之势瞬间崩解。随后秦军南下,楚军不敢与之正面战斗,《楚世家》记载“楚东徙都寿春,命曰郢”,再次落荒而逃,虽然他们的首都还叫“郢”。
虎头蛇尾的蕞之战就这样成为了“合纵”的绝响,此战令秦人虚惊一场,却未造成实质性的打击,反观东方六国此后陷入了各自为战的局面,甚至相互攻伐。随着秦王亲政并制定统一方略,轰轰烈烈的东周五百年正式进入了收官阶段,东方六国即将接受排队枪毙的命运。
相比之前的割地求和,被灭国的结局显然是惨烈多了,而从秦人鲸吞天下的过程来看,哪怕生死存亡之际,列国都再也不曾联手抵御过,甚至连象征性的“救兵”都不曾出现过,眼睁睁等着秦人将他们各个击破。
其实,哪怕是楚国倒下的前夕,算上齐国和其他诸侯的残余势力,东方诸侯的整体实力都远在秦人之上。但历数五次合纵,胜未能削弱秦人,败则一地鸡毛,争相贿秦,最终彻底丧失互信,何来不亡之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