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李商隐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诗中所写的蝴蝶和杜鹃,虽然也是现实中所可能实有的生物,可是就整个意象而言,则庄生梦魂所化的蝴蝶和望帝春心所化的杜鹃,他们所喻示的却已经染满了典故中寓言和神话的联想。而觉不仅仅是现实中生物的现象而已了。至于沧海月明珠有泪的珠和蓝田日暖玉生烟的玉。分开来看虽然每一个名物也都是现实中所可能实有的物,可是就其结合成的整个意象而言,则此种意象完全属于诗人自己想像中的创造而非实有的物。这种意象就诗歌创作的发展而言,当然是更为精微复杂的一种表现技巧。而其所象喻的当然也应该是一种更为精微复杂的情意。
李商隐诗中所表现的,则是更为深微幽隐难以言的一种情意。那么他所要表现的情意究竟是什么呢?要想对此有所了解,我们就不得不对李商隐的生平略有认识。
李商隐生于惠宗元和年间,卒于宣宗大中年间,在他四十八年的生命中,经历了惠、穆、敬、文、武、宣六宗之世。当时的唐代内有宦官之弄权,外有藩镇之跋扈,更加以朝廷的党争,帝王之废立,尽出于中官、大臣之黜涉,半由于恩怨。李商隐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不行的时代背景之中。而他的生世更是幼而孤寒,十岁丧父,十二岁就以“佣书贩舂”,替人抄书和替人舂米的劳苦工作中负起了养家的责任。所以他的少年时代就刻苦自励于读书。当然盼望能有一个当官的机会。而且除去家贫的因素使他急于求仕进以外,我们从他的诗歌来看,更可以知道他原来也是一个关心国事的有志之士。所以在他的编年诗集中,我们很早便能看到他假托咏史而讽刺时政的一些作品。只是他科第不利,两次应考皆未登第。直到文宗开成二年,他二十六岁,才因令狐楚和令狐绹父子的推誉,考中了进士。而就在当年冬天,他就写了《行次西郊作一百韵》这首著名的长诗。在诗中首先就写出了他所见“高田长檞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的荒凉景象。然后接着写出了当时政网的紊乱,直接指明了“疮疽几十载,不敢扶其根”的深入膏肓的积弊。而且同情饥民之为盗者说“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更在篇末陈述了自己的愿望说“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表示出极为热挚的想要救民匡国的一片激情。也就在他写了这一首诗的次一年,他又去参加了宏词科的考试。据他自己后来给朋友的信说,当时他已经为吏部所取中,可是当吏部把姓名上之中书时,却因为“中书长者”言“此人不堪”,遂将名字抹去,因而落选。从此以后他便陷入了党争的恩怨之中,一直未曾得道过伸展志意的机会。以李商隐与牛李二党的关系而言,牛党的令狐父子是赏拔他的恩主,而李党的王茂元则是他自己的岳父,其中的恩怨当然有着许多的难言之隐。因此李商隐不免终身抑郁,把一切忧时忧国之心,自伤身世之慨,难以直言者,都寓托于幽微隐晦之诗篇。
《锦瑟》是李商隐最著名的一首难解的诗篇。历来学者早就有过“一篇《锦瑟》解人难”和“可恨无人做郑笺”的感慨。有些笺注者也对此诗做过不少的猜测,例如冯浩的《玉谿生诗笺注》就曾经以为“此诗为悼亡之作”,谓“沧海月明”一句是赞美他妻子的明眸,“蓝田日暖”一句是赞美他妻子的容色,又如张彩田的《玉溪生年谱会笺》则以为此诗“乃自伤之作”,谓“沧海”一句是感慨李德裕之被贬而死,“蓝田”一句是说令狐绹做了宰相云云。像这一类的解说,最大的毛病就是把诗中的寓意解说的过于狭隘,完全忘记了诗歌中心与物相感发的作用,而只把诗歌中的意象当谜语来猜测,这种说法不仅容易造成牵强附会的误解,而且对诗歌中的意象的感发力量更是一种局限和断丧。所以我们现在先把这种局限的解说暂时丢开,只从诗歌中的意象所给予读者的感动和联想,来看一看李商隐在心灵的感发中所表现的是怎样的一种心态。
在这首诗开端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两句中,只有“思华年”三个字是直接叙写的口吻,而其他则都是意象的喻示。“锦瑟”之意象所提示给读者的不仅是一种精美的乐器。同时还提示了与“锦瑟”有关的一则故事。据《史记···孝武本纪》记载“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在此二句中“锦”字可以见“瑟”之珍贵精美。“五十弦”则可以见此瑟之弦较之其他乐器为独多。繁多的弦所传达和表现的当然是更为繁复精微的情意,而这种情意又特别悲哀。甚至使传说中的泰帝都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而诗人在“五十弦”上更用了“无端”二字,以表示“锦瑟之过人的精美和深悲”。原来都是“莫之为而为”的一种“无端”的命定的悲剧。如果从“思华年”三字的叙述来看,则“锦瑟”当然就是“思华年”之诗人的自喻。在诗人的回忆中,对每一件往事的追思当然便都成为了对“锦瑟”上每一根弦的拨动。这两句可以说是全首诗的总起,下面的四句当然便是追思中的情事了。
我们先看“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二联,“庄生”句当然用的是庄子梦为蝴蝶的典故。不过李商隐所用的却不是《庄子·齐物论》中哲理的原意,而只是借用这一则典故的意象来喻示一种情思的境界而已。“梦”而为蝴蝶,当然可以想见梦境的美丽和情思飞动的蹁跹,又用“迷”字,则表示了在蝶梦中痴迷,只可惜梦境虽美,却是临近破晓前的梦,故又用一“晓”字表示了梦境的短暂难刘。至于“望帝”一句,李商隐所用的当然是神话中蜀望帝之魂魄化为杜鹃鸟的典故,而“春心”所指的自该是一种相思怀念的心意,把“春心”托于“杜鹃”,所喻的当然是魂魄化为异物以后而相思依然不止的长恨。
再看“沧海月明珠有泪”一联,根据“月满则珠圆”的传说,“沧海”句所写的当然是月满珠圆的情景,可是李商隐却说是“珠有泪”,遂使晶莹的明珠都变成了晶莹的泪点,至于“蓝田”一句,则指的是陕西的蓝田山,原以产美玉而出名,每当日光情暖,则在山峦之迷蒙的烟霭间,虽可以想象其温玉之美,然而却又如此渺远迷离,难以获得和掌握。把“蓝田”和“沧海”句合一看,则诗人一方面既以“月明”和“日暖”做了明显的对比,另一方面则有以“珠有泪”和“玉生烟”的迷离,表现了一切美好事物之难得圆满和难得获致。是则无论在苍凉的广海,或暖霭的山峦,无论为月明之夜,还是晴日之书,其凄凉怅惘之情固有长存不变者在矣。
最后一句和开头“思华年”相呼应,我不是等到今天追思年华的时候,才感到以前的蝶梦无常春心难已,以及珠有泪和玉生烟的凄凉迷惘,而是在当时早就已经感动惘然深悲了。像这首诗的情意,我们实在可以说是他平生抑郁不偶挫伤失意的整个感情心态的具体呈现,原不必做拘狭指实的解说。因之我们所做的,便只是从诗中的意象来想象其情思与意象相感发相投注时,所可能唤起的感动和联想而已。